一行五人,除了紀鋆外,誰也不肯再逗留下去。
“七師弟,你走是不走?”
城里已經戒嚴,滯留在里頭的人,怕是沒有機會平安歸來,想要折回去救他,也是難上加難,根本沒有幾分勝算。至于他們自己,若再不走,可就麻煩了。
紀鋆心中清楚,聞聽此言,隱在面具后的眼睛不禁動了一下。
他遲疑著,一時不知如何決斷。僵持了只一瞬,剩下的四人便已經轉身走人。平日里雖是師兄弟的喊著,可數年過去了,他們這群人分明連對方究竟叫姓甚名誰,從何處來都不知,骨子里根本就如同陌路人。
天機營中共十一人,這一次來了六個。
他想不明白,這樣的活,幾位師父為何要挑上小十一。
然而,定了的人,就必須出動。生死有命,真到了要命的時候,誰也救不了誰。紀鋆苦笑了下,拔腳跟上了迅速遠去的同伴。
就在此時,遠處有個模糊的人影踉踉蹌蹌地朝他們而來。
是敵是友?
眾人皆驚。
紀鋆眼尖,率先辨認出了來人,“是十一回來了!”特地壓低了的聲音里,難掩歡欣之情。
沖著他們奔來的人正是先前被圍困住的十一。
他臉上佩戴的面具已經掉落,露出了黑色風帽半掩下的那張面龐。眉角一道血痕,血珠正在不斷隨著他狂奔的腳步而簌簌滾落,落在長長的睫毛上,幾乎糊住了眼。左手拿著劍,右手卻只是軟塌塌地垂在那,一動也不動。渾身都是傷口。
紀鋆瞧著,卻只長舒了一口氣,急忙上前去扶他。
“撤!”
誰也無暇說話,領頭的高壯少年一聲令下,一群人便用最快的速度,沿著一開始便制定妥當的路線飛快撤離。
被冷風卷起的黃沙,將他們來過的痕跡,掩蓋得了無蹤影。
而此時,王城里的宋延昭才剛剛步出大門。
一夕之間,老城主斃命,慶典被破壞,謝姝寧受了重傷。
宋延昭眉頭緊皺,因徹夜未眠而覺得眼皮直跳,頭疼欲裂。回到家時,已近天明。
他第一時間先去看望了謝姝寧。
她還在昏睡中。
宋氏陪在她身旁,不敢閉眼,瞧見他進來,急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道,“好容易才睡了的。”
按大夫所說,謝姝寧早就該疼得暈過去了,何況又失了那么多的血。可偏生這孩子也不知怎地,愣是不肯入眠。這會才剛剛睡下,怕還未睡熟。宋氏不敢再在這里說話,同宋延昭往外頭走去。
一到外邊,宋延昭就沉著臉同宋氏道歉,自責不已。
宋氏心里的確有氣,可心疼多過了氣,再說這事怪誰?
莎曼跟舒硯都是好心,何況當時她自己也是笑著同意了的,誰也沒有強迫謝姝寧出門去看慶典。
若真要怪,就只能怪那幾個賊人。
宋氏反倒勸起宋延昭來:“我瞧著嫂子的模樣,舒硯怕是要挨罰,大哥還是去勸一勸吧。”
“是該罰!”宋延昭搖搖頭,“本是將人托付給他的,他沒有照看妥帖,自然該罰。”
宋氏知道他的性子,明白他在氣頭上,多說無益,只得不再提這事。
隨后,兄妹二人略說了幾句謝姝寧的傷勢,便見紅腫著眼的玉紫輕手輕腳地從里頭走了出來,道:“太太,小姐醒了,問起舅老爺。”
宋延昭聞言,便立即抬腳往里頭走。
“怎么這么快便醒了?”宋氏則吃驚不已,問起玉紫。
玉紫說著又想哭,當時她跟柳黃便說要一道跟著出門。可慶典上人潮擁擠,想著同行的還有刀客,最后謝姝寧便沒有讓兩個婢女跟著去。立夏又被她打發去跟著商隊的刀疤學做事,這回自然也沒能跟著一起去。
她強忍著淚意,“奴婢見小姐眉頭緊皺,怕是傷口疼得厲害,睡不安生。”
“這可怎么是好!”宋氏嘆息,便沒有立即跟進門,轉身去尋了莎曼,再去請大夫來問一問可什么止痛的良方。
室內,謝姝寧正仰面躺著,在床榻一側屈指擊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宋延昭進門,開口便問:“可是疼得很?”
換了普通小姑娘,這會怕是已經淚珠子落一地了。
謝姝寧卻還能朝他微笑。
舅甥兩人說話,玉紫跟柳黃就退了出去,只在外頭候著,以防里頭的主子突然用人。
見四下無人,謝姝寧便直接道:“刺客的年紀不大。”
宋延昭訝然,“這話是何意思?”
“看身形年紀至多在十二三。”每開口說一個字,傷口就似乎要疼一下,謝姝寧吸著氣,緩緩解釋起來,“自然,身量并不能說明其人的年紀。何況那人的臉被面具遮擋住了,這世上也有不少大人身長不過四五尺,但直覺告訴我,那人應該只是個孩子。”
宋延昭的眉頭越皺越緊,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這事有些古怪。”他如是道。
細思起來,幾乎處處是古怪,可卻又難以言表這種古怪究竟都源自什么。
巡城的衛兵說,差點便抓到了一個刺客。
可是,十人一隊的巡城衛兵,卻只有一個活著逃回了王城稟報。剩下的九個人都死了……
雖然巡城衛兵不如王城里的侍衛,可十個人難道還打不過一個?他已經去看過尸體的模樣,死狀凄厲。按照活下來的衛兵口訊,那人的身形倒的確同謝姝寧說的相差無幾,也同樣戴著面具。
甚至于,那個面具還掉落在了現場。
宋延昭重重嘆了聲。
“舅舅,他們是來殺誰的?”謝姝寧咳了兩聲,耳語般地問道。
但宋延昭仍舊聽清楚了,他看看自己死里逃生的外甥女,決定實話實說:“城主已經死了。”
謝姝寧聽著,眼睛悄悄瞇了瞇。
“這個消息,應當還是秘密吧?”她悄聲問道。
宋延昭一怔,隨即明白過來謝姝寧的意思。
若城主已死的消息還是秘密,那他身為一個普通的商賈,又怎么會在第一時間獲知?
他不禁苦笑,“你這丫頭,果然什么都瞞不過你。”
謝姝寧卻搖搖頭,道:“不,我什么都沒有看穿。舅舅身上的秘密太多,已經多到我連蒙帶猜也無法看個大概了。”
“十五年前,我第一次來敦煌。”他在謝姝寧床邊坐下,眼神悠遠深邃,壓低了聲音,“我可有同你提過,你舅母原是公主?”
謝姝寧吃驚,正要追問,傷處卻傳來一陣尖銳的痛意,她只得努力將呼吸調勻,安靜聽著他回憶。
“老城主貪戀她的美貌,用水源扼住了伊桑國的命脈,逼迫她嫁。但最后他出爾反爾,在她披著嫁衣踏上敦煌的土地后,并沒有重新打開那條流往伊桑的支脈水流。而伊桑國,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可怕風暴中,被黃沙掩埋,無一人存活。”宋延昭的聲音里漸漸帶上了幾分悵然,“我第一次見到你舅母,她穿著嫁衣,正準備從角樓上一躍而下,身后是追趕的大批侍衛。”
“英雄救美?”謝姝寧聽著,漸漸在心里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宋延昭訕笑,“我算什么英雄,頂多也就是一頭狗熊。老城主那時候就已經足夠年邁了,人人都在覬覦他的位子,他不得不小心。我這個從中原來的博學商旅,慢慢的就成了他身邊最重要的門客。有時候,取而代之,不過只是時間問題。”
城主雖然年邁又好色,但開始,并沒有那般昏聵。
美色之于他,在能做武器的時候,絕不會吝嗇。
彼時,老城主為了表示自己的誠心,揚言他可以要求任何一樣東西。
宋延昭當然毫不客氣地要了莎曼。
老城主雖然有些不悅,但仍舊豪邁地將莎曼賞了下去。
這開端,其實同情愛無關。
想起往事,宋延昭的臉上多了分尷尬。
可謝姝寧想象著那個畫面,卻覺得舅母當時定然將舅舅視若神明。
在那樣的時刻,能有個人愿意救自己出苦海,是多值得慶幸的事。
“如今傀儡城主已亡,有些事就瞞不住了。”宋延昭道,神色間,有隱約的狠戾閃過。
謝姝寧卻并不擔心,她知道,他肯定自有辦法。
身體上的疲倦終究還是重重來襲,她打了個哈欠。
宋延昭笑了笑,“好好休息,旁的事都不必你瞎操心。”
謝姝寧眨眨眼,忽然想起一事,忙道:“舅舅可別責怪表哥。”
“禁足而已。”宋延昭失笑,招呼玉紫跟柳黃進來服侍她,自己先行離開。
這一.夜,誰也未曾睡好。
從敦煌逃離的六人,直到天明才終于趕回了天機營。
隱蔽在黃沙底下的地宮,從來未被西域三十六國的任何人發現過。
“十一,還要先回過師父,你撐著點。”紀鋆貼在他耳邊輕聲叮囑。
然而面色蒼白的十一卻像是下一刻就會暈過去,渾身無力,額上冒出大顆冷汗。
他重重喘息著,睜開疲憊的雙眼,強打起精神。
人在身體疲乏的時候,似乎總是容易懷念曾經。
可是他已經有些想不起自己被叫做淮兒的景象了,母親去世太早,早得他對她幾乎毫無印象。那個總是叫他淮兒的婦人,并不是他的生母,而是繼母。
一晃眼,已是數年,他幾乎都要將燕淮這個名字忘得一干二凈。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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