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量只四尺余,手腳粗短,是為侏儒,短人也。
侏儒樣貌丑陋,生來如此,后天也難以長開,并不常見。
溫慶山是英國公夫婦的第一個孩子,又是兒子,從他落地的那一刻開始,夫妻倆人便對其視作心頭肉,委實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這樣的日子,卻并沒能持續多久。
自娘胎里帶出來的先天缺陷,漸漸在他身上展露無遺。
溫夫人嚇得整夜整夜無法入眠,短短幾日便瘦得眼窩凹陷,渾身無力。她再不敢也不愿意去看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這塊肉,日夜難安。請了大夫開了安神靜心的藥煎了吃了,她才總算是好了些,夜里睡在床上,不用多久便能沉沉入睡。
然而睡著了,這夢里卻也是無法安生。
她倏忽夢到自己的兒子日漸長成了個鄙陋可怕的怪物,在春日的暖陽下攥著自己的褲管哇哇痛哭,用尖刻的聲音喊著她娘親——娘親——
轉個身,她又夢見了先時英國公的那房妾室挺著碩大的肚子站在她跟前,一口口往外嘔血,詛咒她會遭到報應的。
她在睡夢中落荒而逃,于現世驚醒過來,渾身大汗淋漓,手腳發麻,再不敢闔眼入眠。
這樣的夢,她一連做了好幾日,面色便變得越來越難看,難看的連她自己都不敢朝鏡子里瞧上一眼,往臉上涂抹再多的胭脂水粉,也遮不住她倉皇的神情。
昔日那妾室的事,她做的干干凈凈,甚至于連她身邊最得器重的丫鬟婆子,也都絲毫不知,更不必說英國公本人。
那妾懷著身孕一尸兩命之日,也正是她早產誕下溫慶山之時。
她嫁入溫家后,足足過了兩年也不曾有孕。
彼時溫家的老夫人還在世,老夫人滿心想著要個孫子,忍了兩年是不論如何也無法再忍下去了,喊了她去很是敲打了一番。她唯唯諾諾地應著,回頭自躲去房中哭了一場。但她肚子不爭氣,又有什么法子。
于是過了兩日,她抹干了淚水,從自己的陪嫁丫鬟里頭挑了一個給做主開了臉。
英國公倒是真心疼她喜歡她,并不愿意去那丫鬟房中過夜,只同她道,孩子總是會來的,并不急在這一時。
她聽了當然也歡喜得不行。
但時隔半月,某日她去給老夫人請安時,老夫人連面上功夫也已懶得做,進門便讓她跪下,拿拐杖點著她的額,冷笑道:“你面上應的好,骨子里卻打量著我老糊涂了,不知道呢。怎么,你男人在你床上不肯挪身,你就得意了?不知道的,還當你是那勾欄里出來的東西,身上一股子狐騷味,勾著男人不肯松開,你是想斷了溫家的香火不成?!”
她一輩子也不曾聽過比那更難聽的話,當場就淚如雨下。
可溫老夫人見了她哭,愈發不耐煩起來,只道,今兒個夜里便是綁也得把國公爺綁去丫鬟屋子里。
她沒有個一兒半女,說話也不響亮,遇見這種事自然無力再辯駁。
這天夜里,她強笑著將英國公送出了門,自己則咬著被角徹夜徹夜無法入睡。
沒多久,那丫頭便有了身子,老夫人一高興立即就讓抬了妾。
她心煩意亂,雖然早就想好了等那丫頭生下兒子就抱到自己身邊來教養,也是一樣的,可這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結果沒過幾日,她也被診出有了身子。
苦盡甘來,她樂得滿面春風。
這當口,老夫人卻賞了那妾說,全是這妾帶來的福氣,叫近三年無身孕的她有了喜訊。
自然,她心中明白,老夫人給妾做臉也就罷了,不論如何她都是坐在正室位置上的人,即便她一輩子生不下兒子,老夫人也不會扶個妾做正室,臉面這東西打開了門,總是不能丟的。
然而她就是氣,越想就越是生氣,從此恨上了那妾。
加之自己也有了身子,月份大了之后那大夫也說多半是兒子,她一時心喜便不愿意那妾再將孩子生下來。
妾的月份比她還大一月,若生了個兒子,那就是庶長子,總叫人膈應。
于是她等到了機會設計了妾,又趕在她前頭生下了嫡長子溫慶山。
老夫人就此對她改了態度,好的像是親母女。
英國公也高興不能自已,人常說抱孫不抱子,他回回卻都是要抱著兒子親昵不夠的。
溫夫人那時,真當自己身在西天極樂世界一般。
可夢美,碎的似乎也就更快些。
她的確生下了個兒子,這兒子卻是個怪物。
噩夢纏身后,她時常會想,這是不是報應?
于是她請了法師來超度那妾,長夜誦經。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起了效,她的噩夢漸漸少了,終至消失。
可她的兒子,卻還是那副鬼樣子!
好在英國公同她夫妻和睦,并不如老夫人一般將這事怪罪在她身上,反倒勸她不必掛心,好好將這孩子養大了便是,他們今后還會有別的孩子。
但溫老夫人卻氣得病倒,偏生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一旦泄露出去整個溫家都要叫人看了笑話,她便要殺了那孩子。丟在水中溺死也好,一碗藥灌下去毒死也罷,終歸不能叫他活著。
溫夫人哪里肯。
就算是個怪物,那也是她的兒子,懷胎十月辛辛苦苦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艱難生下來的,又不是那小貓小狗,畜生生的!
老夫人的話太多,又都不是她愛聽的,她委實無法再這么聽下去。
很快,溫老夫人中風了。
府里頓時清凈了許多。
溫慶山也因此撿回了一條命,在溫府的角落里,像一只躲在暗處的小獸,一點點長大,終于長成了溫夫人憎惡的模樣。
她厭惡他,卻也疼愛他。
溫夫人坐在椅子上,心懷惶恐,退無可退。
那張畫像上丑陋的侏儒活靈活現,一雙不同于他丑陋的模樣顯得清明溫柔的眼睛牢牢地透過紙張,看著她。
眼皮直跳,溫夫人下意識伸手去按。
“這個秘密,您覺得如何?”燕淮緩緩收了畫像。
溫夫人咬著牙,仍是不肯承認:“你隨意拿出幅小像,想說是誰便是誰,未免太容易。”
燕淮“哦”了聲,笑道:“小侄也是這般覺得的,所以……特地請了溫大哥出門吃茶,才敢來見您。”
他無意揭人短,但他清楚,若只說退婚,溫家是絕對不會答應的。即便明知道他對溫雪蘿無意,溫家也照舊會將溫雪蘿硬嫁給他。他們要的是成國公府的主子,從來都不是他。只要他還是燕家的主子,溫家就不會愿意放手。
溫夫人猶自不信,卻悄悄打發了大丫鬟瑪瑙快點下去看看。
她望著燕淮冷笑:“這門婚事是你母親定下的,你要退,去跟她退吧!”
這個成國公夫人,她女兒當定了!
然而她這強硬的語氣在瑪瑙歸來的那一刻,瞬間便軟下了。
溫慶山不見了!
長至如今從未離開過溫家的溫慶山,竟然不見了!
她吃驚,她惶恐,她尖叫。
“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燕淮搖搖頭:“對了,旁的且不論,這一個欺君之罪,只怕也得叫英國公吃不了兜著走。”
擒賊先擒王,制敵要找準死穴。
溫夫人霎時噤了聲。
她放軟了聲音,幾乎哄勸著他道:“淮兒,你不是七八歲的孩子了,不要胡鬧。你我兩家相識多年,世代交好,這親事如何是說退便能退的?你溫大哥的身子生下來便不好,娘胎里帶出來的毛病,全怪我……”說著,她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淚,“他從來也沒見過生人,膽子小的很,定然害怕了。”
燕淮看著她,嘆了聲,道:“只要換回庚帖,我立時就讓人送他回來,從此便當沒有這回事。”
溫夫人沉默了下去。
屋外寒風凄凄,溫夫人面上神色變幻。
良久,她道:“瑪瑙,去將庚帖取出來。”
兩相權宜,只能如此。
燕淮抬眼看她一眼,忽然道:“溫夫人派個人去看一看吧,大公子應當已經回來了。”
她吃了一驚,立即派人下去查看。
果然,溫慶山已然歸來。
她猛地又不想將庚帖交還,只是轉念一想,他能將人帶走一回就能有第二回,不容小覷,只能硬著頭皮將庚帖交給燕淮,說:“我疼他愛他,從不曾叫他去過外頭。那孩子生性膽怯,最是害怕旁人用譏他諷他,你并不曾叫外人瞧見他吧?”
燕淮站起身來,聞言不禁嗤笑了聲,徐徐道:“不,你并不愛他,你只是拿他鉗制著英國公,日日夜夜告訴他,孩子變成這樣,他也有錯,這么多年來到底是他委屈了你。你瞞著世人,也并不是因為你疼愛他,怕他被世人譏誚的目光所圍困,你是害怕一旦被世人知曉,你自己會變成那個遭人嘲笑遠離的人。”
他轉身離去,軟靴踏下冰冷的石階。
身后忽然傳來一把鶯歌似的婉轉嗓音,然而說著的卻是質問的話——“燕默石,你憑什么退我的親?”
他頭也未回,只道:“因為,我并不喜歡你。”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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