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猶記得,那是個春日漸老,初夏將至的日子。
風已很暖,帶著和煦的氣息從半開著的窗子吹進來,將一室都熏得暖洋洋的。日光恍若碎金,將窗上蒙著的煙霞紅蟬翼紗照得一片緋色,深深淺淺,十分奪目。
彼時她還不是老夫人,仍只是個保養得宜的中年婦人,有著一雙如花似玉的女兒,一個封了世子的兒子,日子富裕無憂,逍遙得緊。她先得了兒子,后過了好些年,才又得了大女兒。長女生下來便不愛哭,稍一逗弄就咯咯發笑,惹得眾人見了都不由跟著一塊笑。兼之又生得粉雕玉琢,委實叫人疼愛。
等到懷上次女時,她已早過了盼女兒的時候,倒想著兒子大了身旁沒有兄弟扶持,滿心想要再生個兒子,可誰知落了地一看,原是個閨女。雖則閨女也是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不論如何都是她的孩子,焉有不疼愛的道理,但若說不失望,卻一定是假的。
次女出生后,她仍將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兒子跟大女兒身上。次女多半是由乳娘帶著的,又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半大的孩子便像個老古板似的,問一句答一句,實在叫人喜歡不起來。
習慣了大女兒時不時地撒嬌之后,再同沉靜的次女相處,她便總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孩子也是敏感的,也因而愈發不大喜歡親近她。
過了這么多年再回首去看往事,萬老夫人才總算是看明白了,這一切歸根究底,還是她的錯。若不是她偏心眼,又將長女寵懷了、慣壞了,后頭的那些事,只怕也就都不會發生了。
那一日,她正歪在臨窗的美人榻上午睡,婢女在邊上輕輕搖著扇子,很是愜意。
忽然,門前新換上的湖藍織暗花竹葉的簾子叫人給撩了起來。
須臾,腳步聲漸近,有人在她身側輕聲喚道,“夫人,出事了。”
她正睡得朦朧,忽聞出事,驀地驚醒,睜開眼坐了起來,望著來人蹙眉道:“出了什么事?”問完這話,她才認出來,來人是長女房中的管事媽媽周二家的,素來很得她的器重,堪稱心腹,這才愿意打發了她去長女那伺候。
周二家的卻垂著眼不敢立即接話。
她便看得分明,心中微訝,旋即擺了擺手將屋子里的其余人都給打發了出去,只留周二家的一人說話。
等到人盡數散去,門口的簾子靜靜垂下后,周二家的才“撲通”一聲跪下,道:“大小姐的月信,遲了一月。”
長女的衣食住行,房中大小事務皆由周二家的看顧著,她的月信何時來何時去,周二家的最是清楚不過。小姑娘家家,時有不準也是可能的,但長女自來了癸水至今,最多也就是晚上個三兩日,何曾遲過一月。
她慌張地斥道:“怎地這會才來報,可請大夫來瞧過了?”
女子月信準不準,可是大事。
然而周二家的聽到她問起大夫,竟是連連搖頭,跪在地上久久不起,壓低了聲音勸說:“夫人,不可請大夫!”
萬老夫人年輕時脾氣不小,聞言不由發怒。
遲了一月,指不定是病了,這婆子竟勸她不要請大夫,心中是存了何種心思?
她當即發了火,起身就要趿了鞋子出門,卻叫周二家的攔了。周二家的額上汗水遍布,一句話在嘴里反復咀嚼了多遍,終于還是說了出來:“夫人,小姐晨起便犯惡心,已數次了。”
“放肆!”都是過來人,這樣的話一聽便知意思,萬老夫人頓時氣得手都開始哆嗦。
周二家的更是早就嚇得面無人色,身為小姐房里的管事媽媽,卻出了這番紕漏,她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但這事瞞不得,若真如她所想,她再這般瞞下去,只怕到時,主子活剮了她的心都有。
但萬老夫人當場便起了這樣的心思,她指了周二家的怒喝:“你也是老人兒了,莫不是吃醉了酒,竟敢當著我的面說出這樣的諢話來!”
周二家的欲哭無淚,連連磕頭謝罪,口中道:“奴婢不敢說假話……”
萬老夫人聞言更是怒上心頭,抬腳便踹了過去,隨后扭頭就往長女那去。
她至今都記得,自己在踏入長女房門的那一刻,站在簾子外聽到里頭長女嬌聲同丫鬟阿薔時說的話。
少女黃鶯般婉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說,“嘴里淡得沒有味道,這酸梅子倒不錯,往后讓她們多漬些。”
她心頭一慌,打起簾子闖了進去,一眼便瞧見長女抱著個青花小罐正往里頭取酸梅吃。一顆又一顆,像是不知酸。她想起周二家的話,失聲喊道:“如兒!”
長女吃著梅子轉過身來,笑吟吟喚她,“娘親,您怎么來了?”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視線越過長女的肩頭落在窗外庭院里盛放的一樹梔子花上,雪白雪白,一如她此刻的面色。
良久,她屏退了眾人,只留了長女同周二家的,讓人關上了門窗。
長女彼時年方不過二八,正是花一樣的時候,俏生生往那一立,便叫人心生歡喜。她那時,卻連笑也笑不出。
她端坐在太師椅上,頭一回當著長女的面,肅容沉聲對周二家的道:“把事情當著小姐的面說一遍!”
周二家的看她一眼,不敢違逆,低下頭去將事情說了。
萬老夫人頷首,將人給趕了出去看門,旋即望向長女,問道:“你可聽明白了?”
長女手中的青花小罐“哐當”摔在了地上。
萬老夫人也不知自己是心痛還是生氣,強忍著讓人去將自己身邊的那位老嬤嬤請來給她號脈。
老嬤嬤為其診過脈,立即便變了臉。
她一看便知,大事不妙。
周二家的也嚇糊涂了,不知該如何是好。
倆人都是萬老夫人的心腹,可她這會卻是一個也不敢留了。出了這樣的事,除了她自己外,她誰也不敢相信。這事若叫夫君知曉,等著長女的,只有死路一條……
孩子能慣著寵著,但底線始終不可逾越。
沒過幾日,她便接連除掉了這二人,用銀子封口,永遠不如用“死”來封。都是跟了她多年的人,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也只能這么辦。唯有長女,叫她心痛不已。
長女天性爛漫,似長不大的孩子,正同次女性子相反。
因獨寵長女,所以她想著多留長女一兩年也無妨,便不拘泥于長幼之說,先將次女的婚事給籌備起來。成國公燕家,的確是門好親事,燕家的兒郎也幾乎是她看著長大的,很好。因而次女先嫁,倒也無妨。
然而這才打算將長女留一留,禍事便先出了。
她慣著長女,這孩子又是個好動的,故而平素也并不將她拘在家中,想出門只要同她說上一聲便可。
結果——
私相授受、珠胎暗結,生生成了一場大禍。
她十幾年來第一次同長女發了火,恨不得打死這孽障才痛快,可哪里又下得了手。又因為拖不得,狗急跳墻,叫她將主意打到了次女身上,奪了燕家的這門親事。他們這樣的人家,只要親事成了,燕景咬著牙也得認下……
十七年過去了,她也成了個將死的老嫗。
燭光搖曳間,她看著當初因為長女寧死也要留下的孩子,力竭般說道:“是我的錯,不曾將你母親教好。萬家的大小姐,卻喜歡上了江湖草莽……”
一曲長生殿,幾盞桃花釀,一響貪歡。
她太慣著長女,以至于長女身邊的丫鬟婆子面對長女時,永遠小心翼翼,只知服侍,不知勸解阻攔。真到了時候,一個也看不住人。所有人都想著,小姐素來愛玩愛鬧,只是趁著看戲,偷偷孤身溜出去喝酒,只要平安歸來便是,若叫夫人知道了,他們都沒有好果子吃。于是一個兩個,都瞞下了這事。
寂寂深夜里,燕淮后背上冷汗涔涔。
他低著頭,任由冷汗浸透衣衫,聲音透著濃重的無力:“是誰……那人是誰?”
萬老夫人咳出一口血來,自用帕子抹去,搖頭道:“只知姓趙,單名一個靖字。我私下派人找過,沒有任何線索。”
既自稱是江湖草莽,游俠一般的人,又豈會輕易久留。
她苦笑,“你母親看多了話本子,只當這天下滿是傳奇,哪顧后果。”
“后果……”燕淮手一松,掌心緊緊握著的玉佩便沿著湖藍直綴的下擺落在了地上。
仰面朝上的玉散發著溫潤的光澤,角落里,陰刻著一個靖字。
他長至十七歲,方才知道,原來他爹不叫燕景,而是趙靖。甚至于,這個名字這個人,是真是假,他都無從考究。
柝聲響過了二更,他踉蹌著奪門而出。
“淮兒!”
他充耳未聞,一氣跑得遠遠的,徘徊于長廊之下,渾身冰冷,似被浸在嚴冬的湖水中,刺骨生寒。
痛苦像個繭,緊緊地將他纏繞起來,叫他喘不上氣。
風聲忽然大作,吹得衣袖獵獵作響。
他死死咬著牙,驀地,重重一拳打在了墻上。
一記又一記,手背上一片血肉模糊。
他紅著眼,卻沒有淚。
震驚、憤怒、羞恥、絕望,還有深入骨髓的無力。
他為之堅持了那么久的一切,都在瞬間碎為齏粉。夜風掀起他的衣擺,冷得叫人直打顫。
他忽然冷靜了下來。
這重重院落,都同他沒有分毫干系。
這里,也從不是他的家。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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