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一半兒是出于隨機應變,另外一半兒,卻是出于他的本心。與芝麻李等人交談的時間雖然不長,朱大鵬卻著實地感覺到了,這伙人當中的絕大多數,都是古道熱腸的鐵血男兒。對如此投緣的漢子們以謊言相欺,無論出于什么理由,他都感覺到深深地負疚。
芝麻李卻仍然不愿意白拿他的好處,略作沉吟之后,大聲說道:“當初我答應誰殺了那些狗官,狗官的家產就盡數歸誰。后來卻因為麻哈麻家產實在太多,無法都兌現給你。這其實已經是食言在先,很對不住....”
“不敢當,不敢當。剛才不是說過了么,末將完全是借了大總管的勢,才僥幸得手!”沒等他把話說完,朱大鵬趕緊紅著臉打斷。如果不是陰差陽錯正趕上紅巾軍攻城,自己即便真的有神明附體,也早被城里的元軍射成一只刺猬了。哪還有機會活到現在?更甭說站在一群鐵血男兒面前,跟他們平輩論交了。
“該是你的,就是你的,否則以后攻城,誰還敢沖在前頭?”芝麻李搖了搖頭,繼續重申,“這樣吧,畫我找人替你拿到南邊去賣。得到的錢給中人一成做抽頭,剩下的全歸你。老趙,你等會派人去倉庫,取五千貫銅錢給朱兄弟送過去,就算是這幅畫的押金!”
“是!”趙君用皺了下眉頭,怏怏地答應了。
朱大鵬聞聽,心里更加不安。趕緊又擺了擺手,大聲推辭道,“大總管千萬不要客氣,那棟宅子里剩下的錢糧,還夠我用好一陣子的。不瞞您說,昨天夜里的人馬都是臨時拉起來充數的,末將手底下,其實滿打滿算也只有三十來名弟兄!”
話音剛落,他自己立刻在心里大叫不妙。壞了,怎么一沖動,嘴巴就沒把門的了?!這下把全部老底都暴露出來了,芝麻李想要收拾自己,再不用任何忌憚了!
“這么少?”芝麻李卻沒像他想象的那般立刻翻臉,只是瞬間將嘴巴張得老大。再看趙君用,則一張臉紅得像豬肝般,簡直恨不得立刻找條地縫鉆進去,永遠不再出來。
朱大鵬見到此景,后悔得恨不能以頭搶地。趕緊第三次連連擺手,快速補充道,“昨天夜里情況特殊,因為保的是自己的老婆孩子,所以街坊鄰居們,凡是能拿得動棍子磚頭的,就都跑出來拼命了。全部加起來,恐怕有上千號人,黑燈瞎火的,看上去聲勢十分浩大。但以后真的上戰場的,肯定不能指望他們。一則士氣與昨夜完全沒法比,二來,這些人的都有家有業,打起仗來難免瞻前顧后!”
“原來有上千人,怪不得我麾下的弟兄會吃了大虧!”趙君用終于撈回了一點兒面子,撇了撇嘴,悻然說道。
“總之說明了一件事,咱們的兵,還需要認真煉!”芝麻李對于面子不面子,倒不太看中,想了想,回頭對幾個弟兄們強調。
“遵命!”毛貴帶頭,彭大、潘癩子和張氏三兄弟齊齊拱手,把昨夜的教訓,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訓導完了嫡系將領,芝麻李將頭再度轉向朱大鵬,“既然朱兄弟把話都說開了,我也就直來直去了。你是我的左軍都督,麾下光帶著三十來個人,肯定是不成的。這五千貫,你拿一千貫回去開銷,其他四千貫,我替你招兵買馬。城里人當兵,肯定不如鄉下漢子好用。有家有業的鄉下漢子,又遠不如什么都沒有的流民敢打敢拼。每人一貫銅錢的安家費,我招四千流民給你。半月之后,保你的左軍能拉上戰場!”
“這——!”朱大鵬再度被芝麻李的熱情感動,拱了拱手,大聲回應,“好,我就不推辭了,多謝大總管厚愛!”
“你們幾個,每個人出一百名弟兄,先去給朱兄弟把門面撐起來!”芝麻李想了想,又對彭大、毛貴等人吩咐。“還有,西門外那座廢棄的校場,從明天起就交給左軍使用!米糧器械,按朱兄弟麾下實際兵力劃撥。”
“是!”眾將再度齊齊拱手,望向朱大鵬的目光充滿了羨慕。
“這,這!”朱大鵬望著芝麻李,忽然間覺得無地自容。無論二十一世紀的他,還是穿越前的朱八十一,記憶中,除了自家血親之外,沒任何一個人,對他如此好過。包括后來的蘇先生,都是互相利用的成分多一些,遠遠做不到推心置腹。
而芝麻李,卻明明察覺到他的彌勒教堂主肯定有古怪,明明知道他手下沒有任何依仗,卻依舊把他當作自家兄弟。給他封官,給他分地盤,給他糧草,幫他招兵買馬。如果這還不能讓他感覺出善意的話,他的心臟肯定是坨冰疙瘩!
朱大鵬知道自己的心臟不是冰疙瘩,朱八十一的心臟也不是。此時此刻,他只覺得有股暖暖的東西,慢慢地在自己心臟里淌,慢慢地淌遍了全身,淌遍每一根毛細血管,每一個微小的細胞。不說一句多余的話,他用剛剛學會的軍禮,向芝麻李端端正正地致意。然后轉過身,大步離去。
芝麻李帶領眾將送他出了州衙大門,目送他的背影在街道拐角處轉了彎子,才笑著點點頭,轉身回府。那趙君用卻早已迫不及待,立刻拉了一把大光明使唐子豪,啞著嗓子質問:“怎么回事?你剛才怎么只問了簡單幾句,就替他說起了話來?!萬一他那個堂主是假的,豈不誤了咱們的大事?!”
“不用多問,他這個堂主,至少有八成是假冒的!”唐子豪一改先前病歪歪的模樣,聳聳肩膀,冷笑著回應,“我進出徐州這么多次,從沒聽說過彌勒教在本地還有個大智堂!”
“那你還替他張目!”趙君用一聽就怒了,手按刀柄,氣急敗壞,“我早就說,該一刀殺了他。這下好了,你幫他把大伙全騙了。今后再想動他,就徹底成了跟彌勒教過不去了!”
“我還沒說完呢,你急什么?”唐子豪不屑地撇了他一眼,繼續冷笑著補充,“他的彌勒教堂主身份,八成是那個姓蘇的家伙,硬給他安到頭上的。但他昨夜被彌勒尊者附體,卻未必是假的。我今天裝扮成道士,在那幾個坊子摸過他的底。雖然眾口紛紜,誰也說不清麻哈麻到底因何被殺。但至少有一點,很多人都親眼看見,他昨晚的確是被神明附了體!”
“裝神弄鬼而已!”趙君用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繼續低聲嚷嚷,“鄉下跳大神騙錢的多了,糊弄些愚夫愚婦可以,居然還敢朝咱們大總管眼里揉沙子。李兄,你不要生氣,我今晚就帶人悄悄摸過去,把他的人頭給你提過來!”
“那你可是真離禍事不遠了!”沒等芝麻李回應,唐子豪又冷笑著說道,“裝神弄鬼,他早不裝,晚不裝,犯得著偏偏我等攻城時裝么?他圖的是什么?在城門被打開之前,誰敢保證,咱們一定就能把徐州拿下來?更何況了,裝神弄鬼,你見過哪個神婆在火堆旁跳幾下,就突然開了竅,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你見過哪個神婆,連虛張聲勢都不屑做,一味推說自己昏了過去,對神明來沒來過,推說一無所知?!”
“那.....?”趙君用一下子就被問住了,半晌無言以對。不光是唐子豪悄悄調查過昨晚發生于騾馬巷的事情,他今天為了給手下人出氣,也沒少朝那邊撒眼線。可無論哪個眼線回來,匯報的事情都差不多。以往三棍子都砸不出個屁來的朱老蔫,昨夜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突破幾十名兵丁和衙役的重重阻截,沖到麻哈麻的跟前,一刀抹斷了此輩的脖子。而兵丁和衙役們手中的鋼刀和羽箭,居然連朱老蔫的汗毛都碰不倒半根!
“那個麻哈麻的尸體我看過,的確是被人從前面一刀抹斷了喉嚨。不是被很多人圍住,亂棍打死的。”毛貴向來謹慎,看了看氣急敗壞的趙君用,又看了看老神在在的光明使唐子豪,低聲說道。
“李先生的尸體,也是一刀捅穿了心臟!”潘癩子想了想,小聲補充。“刀法非常熟練,一看就是經常殺生的主兒。”
“他是殺豬的屠戶,刀法當然熟練,無非是拿人當畜生捅了而已!”彭大看起來最粗豪,實際上卻非常穩重。待大伙都說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開口,“我總覺得,這小子不像是個騙子。至少,他并沒有存心欺騙咱們!否則,就不會老老實實告訴咱們,他手下只有三十來個弟兄了!”
“那倒是!”張氏三兄弟想了想,紛紛點頭。“有一千兄弟,咱們想動他還需要考慮考慮。就三十來個,呵呵,半炷香時間就解決完了。他如果按著壞心的話,活膩了,才非要自己把老底揭開給咱們看!”
“反正是瞞不過,索性唱空城計而已!也不是什么新鮮招數!”趙君用見基本上沒人支持自己,氣得呼呼直喘。“反正我覺得,留著他肯定是個禍害。還不如早點解決,一勞永逸!你們如果擔心損了名頭,待會兒我自己去。反正我有很多兄弟壞在他們手中,這仇我報得名正言順。”
撂下一句話,抬腿就要出門調遣兵馬。先前一直默不作聲的芝麻李卻猛地伸出手,一把扳住了他的肩膀,“胡鬧,我不是跟你說一筆勾銷了么?你眼里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大哥了?!”
“李大哥?!”趙君用立刻不敢再挪步,原地跳著腳抗議,“你怎么這般糊涂啊。他既然能騙你一回,就能騙你第二回。萬一他和他手下那幫小吏包藏著什么禍心......”
“真要包藏禍心,他就不敢連兵都讓我替他招了!”芝麻李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聲呵斥,“況且他昨夜護衛鄉里的功勞,也是有目共睹。就憑這一點,無論他是不是大智堂的堂主,我就不能動他。否則,你讓別人怎么說咱爺們!怎么說咱們紅巾軍?!”
“這....?”趙君用再度被問住了,氣喘如牛。芝麻李猜到他還沒咽下昨晚的氣,想了想,語重心長的說道:“咱們兄弟要想干大事,就得有容人之量。否則,光憑咱們幾個,怎么可能打得過蒙元朝廷的百萬大軍?!咱們必須廣交朋友,聚攏天下英雄,一塊來干這件大事,才有希望活著看到成功的那一天!所以哪怕他曾經騙過咱們,曾經跟咱們有什么過節,只要他肯拎著刀子跟韃子干,老子就絕不會在背后算計他!更不許老子手下的人去算計。你們幾個,聽明白沒有!”
“明白了!”彭大和毛貴等人互相看了看,滿臉佩服。
唯獨趙君用,心里仍舊像吃了一百只蒼蠅般別扭,回答的聲音宛若蚊蚋,“您是大總管,你的命令,我肯定不會違抗。可是......”恨恨地瞪了一眼唐子豪,他又低聲補充,“可就這樣讓他弄假成真了,對咱們有什么好處?將來真相被彌勒教自己揭開,咱們爺們的臉往哪擱?!”
“我敢保證,一年之內,彌勒教顧不上核實這件事。而一年之后,彌勒教就巴不得他是大智堂的堂主!”唐子豪聳聳肩,又恢復了他原來那幅老神在在的模樣。“至于咱們這邊,早晚會慶幸大總管今晚的決斷!”
“你這話什么意思?!”趙君用聽得滿頭霧水,不高興地追問。
“天機不可泄漏!”唐子豪抖了抖道袍袖子,滿臉神秘,“現在肯定不是時候,時候到了,諸位自然明白了。總之,八這個數字雖然吉利,卻絕不是圓滿之數。而突然多出一個人來,八就變成了九。九啊,天道無常,逢九必變!諸位,小使節失陪了。昨夜又白虹橫穿天河,這天象的變化結果,最近也該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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