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股權(下)
在座的客人當,除了王二和他的同伙之外,其余都是真正的行腳商販,可是知道胡亂說話的后果,這要是換在大元朝治下的任何地方,萬一被官府差役和幫閑們給聽見了,治你個非議朝政之罪,那可就是傾家蕩產的后果,弄不好,連性命都得搭了進去。
正后悔不及間,卻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后門口傳了過來,“我說你們這些個人啊,怎么不知道好歹呢,除了咱們大總管這兒,天底下還有哪地方,是交一次稅就完事的,說收的得少,可那厘卡、橋卡、城門關,哪里會不朝你下刀》,一趟貨走下來,能保本兒就燒高香了,還能有零錢在外邊吃吃喝喝。”
眾人被數落得滿臉通紅,扭頭一看,卻是店主老漢的孫兒小七,來給王二等人上菜了,不留神聽到了大伙的牢騷,忍不住開頭替朱屠戶打報不平,那架勢,仿佛他自己是朱屠戶的心腹侍衛般,隨時準備豁出性命去,捍衛自己東家的尊嚴。
王二正愁無法將話頭往淮揚大總管府上頭引呢,見小七哥不請自到,喜出望外,立刻點了點頭,非常誠懇地回應,“小兄弟說得對,這淮揚地界稅收得雖然高了些,可都是明碼標價,從頭到尾就收一次,不像其他地方,吃卡拿要,根本沒任何規矩,細算下來,總數恐怕四成都不止。”
“四成,四成是便宜你。”小七哥一邊朝桌上擺菜肴,一邊撇著嘴說道,“咱揚州又不是沒被蒙古韃管過,從城外碼頭一直到我家門口,光收正稅的卡就有三道,再加上其他雜七雜八,你要是在衙門里不托關系,石頭都得被他們榨出油來。”
“那是,那是。”眾行腳商人們都有過被人搜刮的慘痛經歷,紛紛點頭附和,不經意間,卻習慣性地將目光四下掃了好幾輪,檢查周圍到底有沒有朱屠戶的耳目,以免自己禍從口出。
“不用找了,剛才你們的話,除了我之外,沒人聽見。”看到大伙兒那小心謹慎的模樣,小七哥忍不住又輕輕撇嘴,“就是聽見了,人家不會跟你們計較,又不是蒙古朝廷那邊,連這點兒肚量都沒有。”
他說得雖然都是大實話,但張口韃,閉口蒙古朝廷,讓王二和他身邊的探們聽起來,沒法感到不刺耳,當即,便有一個探冷哼了一聲,笑著說道:“嘿,聽你這么說,好像朱總管怎么大度是的,我就不信了,剛才那些話要是說在明處,當地的官差就不找你的麻煩。”
“說在明處,你就是到揚州府衙門口去說,也沒人搭理你。”小七哥畢竟年青,沒有學會順著客人的意思說話,把脖一梗,大聲反駁,“當初官府貼出新征稅辦法的告示時,又不是沒人在大街上嚷嚷過,可朱總管跟他們計較了么,根本沒有,反而又貼出一張新告示,把征稅的辦法細節,從頭到尾只征一次好處,仔仔細細給大伙重新解釋了個遍,末了,還沒忘記告訴大伙,如果有人敢隨便加征,大伙到哪去告狀,無論白天黑夜,只要告就肯定有人管。”
這倒的確有魄力,把一切都擺在明處,無論服氣不服氣,至少不存在什么看不見的規矩,并且也極大減少了各級官吏伸手的可能。
眾商販聽了,忍不住紛紛點頭,都覺得小七哥說得理直氣壯,朱屠戶做得干凈漂亮。
然而,王二身邊的探們卻越聽越覺得心里頭不舒服,忍不住又撇了幾下嘴,悻然說道,“表面上當然不會找麻煩,可我怎么聽說,上兩個月,這揚州地界很多有頭有臉的人物,不明不白地就死了,說是潰兵干的,誰知道動手的是哪個。”
“你不要血口噴人,有種,就把證據亮出來。”小七哥一聽,就乍了毛,拍了下桌案,怒不可遏,“朱亮祖那廝去了江南,如今正在達失帖木兒帳下逍遙快活,怎么可能是奉了朱大總管的命令,況且那些喬裝大戶,有哪個不該死,朱總管好心給他們機會,讓他們一起治理地方,可他們呢,非但不知道感恩,反而勾結起來試圖反客為主,并且還偷偷跟董摶霄勾搭,讓姓董的找機會過來攻打揚州,他們好做內應,要我說,他們死得一點兒都不冤,如果我能跟朱總管說上話,就提議把他們全都抄家滅族,斬草除根,免得有一兩個不知道好歹的雜碎,撿了條活命,還到處嚼舌頭根。”
一邊說著話,一邊拿眼神當刀朝王二等人身上掃視,仿佛對方就是那漏網的雜碎,正在想方設法敗壞朱八十一的聲譽一般。
王二等人被看得頭皮發麻,卻無法公然反擊,呼哧呼哧喘了半晌粗氣,笑了笑,低聲道,“小七哥真是好一張利嘴,朱總管不請你去他那里做個官兒,真是可惜了。”
“咱們淮揚的官兒,都是要憑本事考的,可沒人看我替沒替大總管說過話。”小七哥又把嘴一瞥,稚嫩的臉上充滿了身為淮揚人的自信,“不瞞你們說,在張明鑒狗賊燒了我家房之前,我也是進過學堂的,等今年科舉再開的時候,少不得要進場去搏上一博。”
“吆喝,看不出,你還是讀書人。”王二身邊的隨從被頂得氣結,冷笑著打擊,“可你真的考上了,就不怕朝廷的兵馬打過來,找你和你家人的麻煩么。”
“朝廷,朝廷得有那本事才行。”小七哥越說越自豪,仿佛自己早就成了淮安軍的一員般,“咱們朱總管只有兩三千兵馬時,就能打下朝廷數萬大軍駐守的淮安,如今他老人家手里的水陸兵馬全加在一起,少說也有七八萬,還怕個鳥毛朝廷,要我說,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大總管就能直搗黃龍,把韃皇上抓過來給他當馬夫。”
“嘿。”不光是眾隨從氣得差點沒跳起來,王二自己也被氣得臉色發黑,怪不得李四急著要脫脫發兵淮揚,連個剛剛吃上飽飯的店伙計,都給朱屠戶給收買得如此忠心,再拖延下去,淮安、高郵和揚州三地,豈不被朱屠戶經營成了鐵板一塊,這殺豬的妖人,他到底使了什么妖法,讓治下百姓對他如此死心塌地。
正氣得烏眉灶眼間,店主老漢端著一盤蒸魚走了進來,看到自家孫又在跟客人瞎較勁兒,把盤朝桌上重重一放,抬手就是一巴掌,“讓你干點兒活,看看你這做派,就像自己是大爺一般,趕緊給我滾,滾后廚幫你婆娘洗碗去,少說幾句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
“我只是仗義執言。”小七哥挨了打,卻不服氣,一邊捂著腦袋往后院走,一邊大聲抗辯。
“滾,滾回去洗碗,要是再敢頂嘴,晚上仔細你的皮。”店主老漢把眼睛一瞪,不怒自威。
嚇跑了自家孫,他又趕緊換上一幅卑微的笑容,沖著王二等人拱手賠禮,“客官,您別跟他一般見識,他一個小孩,毛還沒長齊呢,外邊胡亂聽了幾句話,就回來瞎吹牛,您走南闖北,吃過的鹽比他吃過的米還多,千萬別跟一個小孩認真。”
“嗨,不過是幾句閑扯吧,出了這個門兒,我們大伙就全忘了。”王二原本也沒勇氣在朱屠戶的地盤上生事,笑了笑,故意賣店主人情,“各位,你們說,是不是這么一回事。”
“對,對,就是,我們剛才都不過是順嘴跑舌頭,出了門,就誰都不記得了。”眾商販的為人原則,就是不給自己找麻煩,笑了笑,紛紛接口。
店主老漢這才放了心,沖著大伙做了個羅圈揖,笑著道謝,“各位貴客,你們的好心,小老兒先謝過了,我們家門臉小,又剛開張,沒啥好東西招待,待會兒我去拎一壇老酒來給各位客官解乏,不要錢,白送。”
“這,這怎么好讓老丈破費。”眾行商紛紛擺手,嘴角上的亮光,卻照出了他們各自心的真實想法。
店主老漢見多識廣,也不多啰嗦,蹣跚著走回后院,片刻后,就雙手抱著一個大酒壇出來,看情形,至少有五斤重,足夠在場每個人都過一次酒癮,“各位客官,請慢用,小老兒去一下后院,再弄幾個下酒的小菜過來。”
“如此,就多謝老丈了。”眾行商眉開眼笑,走上前接過酒壇,迅速拍碎封口,將各自面前的茶水都換成了米酒,爭先恐后地喝了起來。
幾大口便宜老酒落肚,彼此之間,防范之心漸去,便有人舉杯跟王二碰了碰,笑呵呵地問道,“這位兄臺,在下李云,敢問兄臺您怎么稱呼,做的是什么發財買賣,以前在揚州這一帶,小弟好像沒怎么見過您。”
“唉,我也是難得來一次。”王二猶豫了一下,開始信口胡編,“我叫張小花,真定府的,家里邊聽說揚州這一帶有人高價收購石硝,就讓我帶一船過來碰碰運氣。”
“石硝,張爺您在真有本事,連石硝都能偷偷運過黃河。”眾商販聽得一愣,紛紛開口夸贊。
完了,我忘了朝廷禁運石硝這個茬了,王二的心臟咯噔一下,差點停止跳動,然而,畢竟是丞相府的精銳,他的反應十分迅速,轉眼間,就收起惶恐,得意洋洋地說道,“這不是家里頭在地方上有點兒門路么,所以就冒險過來一趟,如果價錢值得繼續做呢,以后就常做,如果不值得呢,就只做這一回,下次再做別的唄,誰的腦袋都是一個,怎么能老別在褲袋上瞎玩啊,。”
“那是,那是。”眾人將信將疑,目光在他和隨從們身上四下亂轉。
“幾位哥哥是做什么生意的,聽口音,你們都是南方人吧。”王二怕暴露身份,趕緊主動轉移話題。
“還能做什么,運糧食過來,運精鹽出去唄。”眾人笑了笑,將自家的生意坦誠相告。
這季節,來揚州做生意的,除了紅巾諸侯的人馬之外,其他絕大部分,都是運糧進來,運精鹽出去,淮揚商號現在出產一種精鹽,比雪還白,味道比青鹽還純,運到外邊去,價格比普通粗鹽能高出好幾倍,絕對是有利可圖的好買賣,而因為揚州被焚,這幾個月來,地方上的糧價也一直居高不下,雖然大總管府想盡各種辦法打壓,但商販們倒賣糧食到揚州,還是能賺個盆滿缽溢。
“幾位哥哥好眼力。”王二既然打扮成了商販,事先肯定做過一些功課,知道哪些生意如今在淮揚地區最好做,因此擺出來的架勢,似模似樣。
眾人喝了酒,眼花耳熟,當然也瞧不出什么破綻來,紛紛舉了舉酒碗,笑著回應,“小打小鬧,小打小鬧,怎么比,也比不上你這有本事做硝石的。”
“我也是恰好有一條門路。”王二不愿意眾人將目光總對著自己,笑呵呵再度轉換話題,“對了,幾位哥哥可曾聽說過,大總管府賣淮揚商號股本的事情,可惜我家距離遠,沒及時得到消息,否則,少不得也要摻上一腳。”
“你家要買淮揚商號的股本。”眾商販聞聽,俱是一愣,看向王二的目光里,剎那間涌滿了星星。
“啊,是這樣的,我聽說,就是買一貫錢的也行,不知道是否當真,所以想打聽一下,大伙就當我吹牛吧,反正出了這個門兒,咱們誰都不記得。”王二被看得臉上發燙,趕緊出言補救。
“那怎么是吹牛呢,你愿意賭一次,當然可以去買了,就在淮揚商號的大門進去,左首第二間房,現在還在繼續賣呢。”眾人明顯會錯了他的意思,笑了笑,七嘴八舌地指點。
“可不是么,敞開了賣呢,跟大炮一樣,只要你舍得花錢。”
“不過現在,一股可不止一貫錢了,至少,至少得兩貫五,到兩貫。”
“怎么還在賣。”王二愣了愣,滿臉不解,“不是早就賣過了么,并且怎么又漲了價錢。”
“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眾人酒勁上頭,得意洋洋的賣弄,“當初朱大總管請當地士紳入股時,人人都舍不得掏錢,怕惹了他老人家發作,淮安,揚州和高郵三地富豪們,才勉強湊出了一百多萬貫,剩下的十多萬股沒人要,就被大總管一聲令下,放在淮揚商號的鋪面里,公開發賣了。”
“結果第二天,大總管拿出了火炮作坊,然后,又陸陸續續把不少產業都劃給了淮揚商號經營,還說讓購股五萬之上的士紳參與政事,地方上的富豪們見了,一個個后悔得沒法,又死皮賴臉地跑到商號里去搶購股本,結果剩下的股本價格就瞬間翻了倍,直到大總管把他自己手里的一百萬貫股本又放到了商號里發賣,并且準許所有購買了股份的人,也隨時拋售,才讓每一股的價錢,重新落回了兩貫五上下,比最初足足漲了一倍半。”
“這么貴,那買夠五萬股的人好歹能落個實惠,買得少的人,會有賺頭么。”王二越聽越覺得頭大,想了一會,遲疑著追問。
“怎么沒有,你可以高賣低買啊。”眾商販看著他,好像看一個剛入門的新丁一般,“弄得好了,不用離開揚州,就能賺到錢,即便弄不好全砸在自己手里,你想想,一個多月前,大總管剛剛把火炮作坊算在商號里,這個月初的時候,又弄出了一種叫做水泥的新東西,拌上沙和水,用來修房奇快無比,一宿起一棟磚房,根本不是問題,接下來,說不定還有什么能賺錢的花樣呢,一個接一個往淮揚商號里頭扔,商號怎么可能折本,實話跟你說吧,我們幾個也就是手頭錢少,否則,說不準也去買幾股賭賭運氣,只要淮安軍不打敗仗,肯定穩賺不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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