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平等之惑
“平等。”耶律昭可以保證,自己這輩子絕對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兩個字,但是,從沒有一次,如今天這般響在他耳畔宛若驚雷。
這不是佛家說的眾生平等,也不是十字教中的造物等價,而是現實世界中,人和人之間的彼此認同,每個人生來都是平等的,無論流著誰的血脈,長著什么樣的頭發,什么樣的眼睛。
“這怎么可能。”幾乎出于本能,耶律昭就想反駁這種歪理邪說,沒有高低貴賤,天下肯定一片大亂,提出這種觀點的,如果不是白癡,肯定就是一個瘋子,從上古至今,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族群,都不可能做得到。
但是,心中卻同時有個聲音在倔強地告訴他,這沒有什么不對,沒有愿意生下來就低人一頭,也沒有誰愿意子子孫孫永遠為奴為婢,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決定人的能否受尊重的,只是他們的學問、能力和品行,而不是他們是誰的種,屬于哪一族,契丹人立不立國,還有什么分別。
退一萬步講,哪怕這種“歪理邪說”能兌現一半兒,腳下這片土地也會變得和原來完全不同。
那時候,蒙古人、契丹人、漢人和苗人的孩子,可以一起騎馬,一起放歌,一起讀書識字,彼此之間親若兄弟,而不是互相仇恨,互相奴役,互相殘殺,無謂地一批接一批死在戰場上,成為無定河中一具尸骨。
那時候,無論他乘船到哪里做生意,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說出自己的姓氏,大大方方地抬起頭來看著別人的眼睛,無論對方的瞳孔顏色是漆黑、黃褐還是與自己一樣的深灰。
那時候,每個契丹人都不必被強迫征召入伍,去幾萬里外為宗主作戰,致死,都無法理解這種戰斗對自己的家鄉父老有什么意義。
那時候
“啊,。”猛然,耶律昭仰起頭來,嘴里發出狼一樣的嚎叫,隨即用力晃了幾下腦袋,撒腿向前跑去。
“這是歪理邪說,歪理邪說,朱佛子故意讓他手下人說給老子聽的,老子不能上當。”一邊跑,他一邊告誡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要相信這種花言巧語,朱佛子出身于紅巾賊,而紅巾賊最擅長的就是蠱惑人心,俞廷玉雖然是個蒙古人,但早就成了朱佛子的虔誠信徒,所以,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一個字都不能相信。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身后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如同陰魂一般對耶律昭糾纏不放,俞廷玉跟上來了,還帶著十幾名淮安軍精銳,他們都不再多說半個字,然而,他們卻用實際行動,清晰地告訴了他,現在想要反悔已經來不及。
耶律昭沒勇氣反悔,哪怕此刻心神再混亂,也不敢推翻答應過的事情,對于淮安軍來說,他的幫助不是唯一選擇,而對于耶律家,能不能搭上朱佛子這條線,結局卻完全不一樣。
“掌柜。”“行首。”幾個商行伙計沖出來,伸手扶住耶律昭,驚慌失措,從早晨到現在,他們一直在苦苦等待自家掌柜與朱屠戶的交涉結果,沒想到,最后卻看到前者如此失魂落魄地逃了回來。
“趙四,準備,準備衣服,一百六十套伙計穿的衣服,先從咱們自己人身上扒,不夠,就到外邊去買,快,一刻鐘之內,必須準備停當。”站在自己人當中,耶律昭總算又恢復了幾分精神,一邊彎下腰大口大口的喘氣,一邊急切地吩咐。
“掌柜,他們。”大伙計趙四遲疑著答應,目光看向在不遠處主動停住腳步的俞廷玉等人,滿臉戒備。
“要你去就快去,不該問的別問。”耶律昭粗魯地發出一聲怒叱,然后又長長的吐氣,平等,狗屁,如果老子沒這個掌柜身份,手下伙計憑什么聽老子的,姓朱的一定是喝多了,才說出如此不著邊際的話,對,剛才俞廷玉也說過,這些話是朱屠戶喝醉之后跟他說的。
想到這兒,耶律昭終于將自己的心神從混亂中擺脫了出來,開始著手給伙計們分派任務,“王三、徐六,你們兩個去通知胡帳房,今天下午把貨物清點一遍,每天開始裝船,出發前,把賬本和貨單交到市易署查驗,按十抽一交稅金。”
“劉一手,蘇老七,你們兩個負責通知其他幾個商號,愿意跟咱們一道走的,七天后揚帆出港,走之前自己去淮安軍那邊把稅金問題解決清楚,別拖拖拉拉,到時候走不了,老子絕對不會等任何人。”
“小李子、張狗剩,你們倆跟著大劉,下午去碼頭,把咱們家的船都認領回來,淮安軍的老爺們說了,該是誰的就是誰的,他們不會拿任何人的東西,要是看到無主的船,你們也主動跟淮安軍的老爺們提醒一聲,別讓船只和貨物都在水里頭泡著,白白糟蹋了東西。”
“許虞、鄭二寶”
他是個浸于海上貿易多年的老手,一旦將心思全都轉回本行上,就變得越來越鎮定,不多時,就又變回了原來那個心懷溝壑的張大掌柜,將商號里的一切事務安排的井井有條。
周圍還有其他幾家做海貿的同行,一直在探頭探腦地四下打探風向,當發現膠州城里根子最深的張氏貨棧,竟然準備帶頭向淮安軍交抽水,也迅速收起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把自家的帳房和伙計組織起來,準備亦步亦趨。
當然,這其中肯定會有人會在賬本和貨物清單上做手腳,以期蒙混過關,也肯定有人還會試圖去賄賂淮安軍派出來的收稅小吏,盼望后者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且這些傳統花招,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還有可能大行其道,但對于膠州城所有海商來說,以往那種連報備都不用,裝好了貨物直接揚帆就走的好日子,肯定是一去不復返了,這個天然的深水良港,從今天開始,與淮揚三地一道,徹底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哪怕城內的很多人,心里還充滿了抵觸、懷疑和迷茫。
作為海商們的名義行首,耶律昭沒時間,也沒能力,控制麾下其他各家商號內部具體的運作,在以最快速度安頓好自家內部事務之后,他帶著幾個心腹伙計,以勞軍為名,抬起臨時收集起來的衣物,快速返回了大總管行轅。
憑借在家族內部和在商場上摸爬滾打了三十余年的豐富人生閱歷,經歷了最初的混亂和迷茫之后,他已經將闖進自己心頭那些有關“人人生而平等”的異端邪說,徹底驅逐了出去,但是,他卻代表著自己的家族,更堅定的與淮安軍站在了一處,如果朱重九的那些無稽之談注定要落空的話,耶律家正好趁機取而代之,而萬一,當然,這種可能性根本不存在,萬萬一,姓朱的把事情做成了呢,這對耶律家又有什么害處,與其擋了他的航路,被他撞得粉身碎骨,不若站在岸邊,看他風頭浪尖,且沉且浮。
抱著姑且觀之潮的心思,耶律昭不折不扣地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朱重九見他動作利索,也投桃報李,直接命人從戰艦上卸下兩門正在服役的六斤炮來,裝入木箱,送上了耶律家的貨船,雙方間的關系,在彼此刻意的經營下,迅速升溫,待到大軍出發時,已經隱隱有了一些“如膠似漆”的味道。
得益于耶律昭這匹識途老馬,在預先制定行軍方案時,參謀盡可能地避開了靠近州縣和巡檢司的地方,并且對可能遇到的各種突發情況,都給出了應急措施,所以,一路上,眾人走得極其順利,基本上沒遇到任何騷擾,偶爾有一兩個不開眼的“短命鬼”,也被老練的淮安軍斥候迅速干掉了,誰也沒機會將警訊傳遞出去。
第一天下午走了四十里,第二天上午則是五十里,到了第三天下午申時,大軍已經渡過了濰水,神不知鬼不覺來到了目的地的上游二十五里處,一個叫做郭家屯的地方。
朱重九立刻命麾下將士原地休整,食用隨身攜帶的干糧和淡水,做偷襲前的最后準備,俞廷玉則帶著一群精挑細選出來的勇士,開始更換借來的衣服,準備提前混入敵營當中。
看著大伙一個個神采奕奕的模樣,耶律昭忍不住心中困惑,悄悄拉了距離子最近的俞通海一把,低聲問道,“非得今天就去么,一天半走了一百二十多里地,古語云,五十里而爭利,,必蹶上將軍。”(注1)
“廢話,多耽擱一天,敵軍就多一份提防。”俞通海毫不客氣地白了他一眼,繼續朝自己身上套借來的伙計衣服,“古人那話,不可全信,他說日行五十里,弟兄會丟掉一半,你回頭數數,咱們淮安軍,一共才掉隊了幾個。”
“哦,的確,草民糊涂了。”耶律昭扭頭看了看淮安軍整整齊齊的隊伍,做恍然大悟狀,“你們淮安軍,經常走這么遠的路么,我是說,我是說在平時訓練當中,也這么走么。”
“這是短的,一天一百里的急行軍都練過不知道多少回了。”俞通海又看了他一眼,滿臉驕傲。
“果然是精銳之師。”耶律昭聞聽,立刻撫掌而嘆。
誰料俞通海卻根本不吃他這一套,翻了翻眼皮,不屑地說道:“這算什么啊,你真是少見多怪,我家大總管說過,有一支鐵軍曾經冒著大雨,晝夜行軍二百余里,然后把攔路的敵人打了落花流水,人家那才是真正的精銳,咱們現在,還差得遠著呢。”
注1:此語出自孫子,原文是: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軍,其法半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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