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抉擇(下二)
“你說什么,石抹宜孫死了。”桑哥失里打了個哆嗦,紅著眼睛確認。
“你這位大人可真有意思!這么大的事情,誰還能騙你不成。”信使像看傻子一樣看了他一眼,不耐煩地回應,“再說了,石抹大人被困樊嶺都快一個月了,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怎么還可能堅持得下去,。”
“就是么,可惜了一條好漢子,硬是被泉州蒲家給坑死了。”其他幾名信使,也撇著嘴巴補充。
“蒲家,蒲家又怎坑了他。”到了此時,桑哥失里再也顧不上在乎對方態度倨傲不倨傲了,扯住一名信使的馬韁繩,繼續刨根究底。
冷靜下來仔細斟酌,石宜抹孫戰死,實在沒什么值得奇怪之處,畢竟他被困在樊嶺上那么久,朝廷方面沒能做出任何替他解圍的動作,而數日前,自趕去救援他的信州路達魯花赤,契丹人邁里古思又中了胡大海的圍點打援之計,全軍覆沒,在這種絕望的情況下,哪怕是孫吳轉世,都無法指點石抹宜孫轉危為安,更何況胡賊大海那邊還得到了徐賊天德的增援,兵力陡然又暴漲了一倍。
但把石抹宜孫的死算在泉州蒲家的頭上,就有些令人生疑了,雖然朱屠戶此番南侵,打的旗號是向蒲家復仇,但事實上,誰不知道他是看中了江浙的膏腴之地,想借道伐虢。
“你這位大人一看就是剛剛從大都城下來的,根本不知道底下的彎彎繞。”信使扯了下馬韁繩,沒好氣地回應,“若不是蒲家在江浙行省一手遮天,跟丞相拜柱哥一道逼著他去送死,石抹宜孫犯得著把兵馬拉到樊嶺上去么,稍微向后躲一躲,去信州邁里古思大人匯合,胡大海難道還能追著他不放,結果石抹宜孫大人戰死了,邁里古思大人也戰死了,陳友定大人在慶元苦苦支撐,而他泉州蒲家,至今還跟沒事兒人一樣,連一兵一卒都沒有。”
“啊,。”桑哥失里再度聽得目瞪口呆,在朝堂上,他只知道石抹宜孫忠勇無雙,泉州蒲家富可敵國,卻不清楚,石抹宜孫率部跟淮安軍死磕,居然后面還藏著這么多玄機,而那蒲家在江浙行省一手遮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江浙行省的丞相拜柱哥大人,不是黃金家族的嫡系么,他怎么能置國事于不顧,任由蒲家操縱擺布。netbsp;
一肚子疑問,都找不到答案,想再仔細了解一些詳情,那李思齊麾下的信使卻已經不耐煩,又用力扯了幾下韁繩,低聲道,“大人,這事兒你不該問我,在下面多停留即日,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不過,明白了也沒卵用,胡大海都馬上打到福州去了,太不花大人連我們保義軍的糧餉還欠著好幾個月呢,都這時候了,誰還有本事救得了江浙。”
說罷,猛地一夾馬腹,帶頭從桑哥失里的身邊急沖而過,其他幾位信使迅拍馬趕上,轉眼間,就將大都城里來的一行人拋在了馬蹄濺起的煙塵當中。
“胡哥,胡哥,你平素謹言慎行,怎么今天跟那廝說了那么多。”直到跑出了四、五里遠,信使隊伍中,才有人低聲向自家頭目請教。
被喚作胡哥的信使頭目回頭看了看,確信周圍已經沒有了外人,冷笑著道:“說那么多干什么,我是想讓他心里有個譜兒,別指望咱們保義軍再去跟朱屠戶拼命,都是爹娘養的,誰比誰賤多少,奶奶的,為了救一個蒲家,把多少好漢子都搭進去了,憑什么,老子們又沒收蒲家的好處,誰收了,自己拎著刀子上便是。”
“那是,那是,咱們連糧餉都得自己去弄,憑什么替蒲家去賣命。”其余一眾信使也撇著嘴,連連點頭。
“不過這招能行么。”其中一個看似年齡稍長的信使想了想,遲疑著說道,“那小子一看就是剛出道沒幾天的愣頭青,你跟他說這些,他除了自己叫喚兩聲之外,難道還能捅上天去。”
“老李,你這就錯了,越是這愣頭青,才越不管不顧。”被喚做胡哥的頭目又撇了撇嘴,繼續冷笑著搖頭,“要是換了個老成持重的,反而又該考慮什么狗屁大局了,誰會把咱們的生死當一回事兒。”
“那是,那是,胡哥不愧是大人一手出來的,就是看得長遠。”眾信使紛紛點頭,一邊拍著自家頭目的馬屁,一邊快跑遠。
他們幾個放了一把火,就不問結果了,桑哥失里心中,卻再度義憤填膺,泉州蒲家與江浙行省丞相拜柱哥沉瀣一氣,陷害忠良,太不花私吞糧餉,消極避戰,保義軍都元帥李思齊囂張跋扈,縱容屬下,放眼大元治下各地,居然無一處不糜爛,若是哪天朱屠戶從江浙撥轉馬頭,揮師北犯,誰人能為朝廷扼守黃河防線。
指望哈麻等一干老朽是指望不上的,太不花、雪雪等悍將,恐怕也早就跟朱屠戶暗通款曲,朝廷必須盡快整軍備戰,撤換將領,未雨綢繆。
在等待船只的間隙,桑哥失里又揮動如椽巨筆,給妥歡帖木兒上了一道奏折,不過,這回他汲取了上一次的教訓,沒有委托自家父親轉遞,而是直接派遣心腹,命令其將奏折送給太子愛猷識理答臘,然后沐浴齋戒,換上全新的四品參議袍服,打起全套儀仗,登船向西南而去。
懷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壯烈,逆流走了一個時辰,就來到了汴梁城外,早有紅巾軍的戰船迎上前來,用黑洞洞的炮口指著,詢問來意,待得知大元官船上坐的是韃子皇帝的使節,便立刻調整了風帆和船舵,從兩側包夾著,護送桑哥失里登岸。
“若是那劉福通不識好歹,出言威脅,我就是立刻去死,也不能綴了天家顏面。若是劉福通漫天要價,我就據理力爭,斷不能讓他得了太多便宜,卻遲遲不肯出兵。若是他肯相待以禮,我不妨虛與委蛇一番,跟他義結金蘭,慢其心志,然后”
一路上,桑哥失里不停地設想,自己如何只身進入虎穴,不卑不亢,心中的對策,準備了成百上千,然而當雙腳踏上黃河南岸的碼頭的瞬間,他的膝蓋,卻忽然軟了軟,差點兒一跤栽倒于地。
好在前來迎接的紅巾軍文官手快,迅架住了他的胳膊,又順勢向前拖了幾步,才避免了他當眾出丑,但一張臉已經臊得更紅布般,就差直接滴出血來!
“哈哈哈哈”其他在碼頭上圍觀的紅巾軍將士們,涵養卻沒有將領那么好,見有個朝廷來的大官兒一下船就差點兒趴到地上,忍不住放聲狂笑。
“行了,行了,沒見過人摔跤么,北人善馬,南人善船,人家這位大人是騎著馬來的,平時沒坐過船,自然不太容易適應。”紅巾軍文官抬起頭,沖著周圍的士卒低聲呵斥,“要是你們第一回騎馬,恐怕也一個德行。”
教訓完了周圍的下屬,他又將目光轉向桑哥失里,“在下盛文郁,敢問這位大人姓名,來我大宋何事。”
“見過盛大人,在下桑哥失里,乃大元中書省參議,奉陛下之命,有要事想與劉丞相商談。”桑哥失里四下看了看,故意將嗓音提高了幾分回應。
周圍的紅巾將士聞聽,笑容立刻凝結在了臉上,韃子皇帝派使者來,如此大張旗鼓地拜見劉丞相,他安的是什么心,要事,雙方兵馬眼下正在襄樊一帶打生打死,韃子高官與劉丞相坐在一起,能有什么要事可談。
桑哥失里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見周圍有人上當,信心陡然大增,正準備再多挑撥幾句,一直攙扶著他的盛文郁卻仰頭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我還以為你是來送降書呢,原來不是,你家皇帝準備跟我家劉丞相商量什么,他終于肯承認,我大宋是與蒙元并立之國了么。”
“這”沒想到區區一個盛文郁,就如此難對付,桑哥失里立刻額頭見汗,大元君臣,當然永遠都不可能承認,汴梁紅巾建立的大宋,是與大元平起平坐的國家,但如果連這個問題都解釋不清楚的話,他前來拜見劉福通,就名不正言不順,畢竟在大元朝的官方文告里,眼下沒有主動接受朝廷招安的,還都是賊寇,而汴梁紅巾,就算其中規模最大,實力第二的一支。
“你家皇帝不肯承認大宋。”盛文郁卻根本不給他足夠的反應時間,撇了撇嘴,繼續大笑著說道,“也罷,我家殿下和丞相,也從沒承認過大元,雙方繼續戰場上見真章便是,彼此都省去了許多麻煩。”
說著話,一甩袖子,就準備掉頭而去,把個桑哥失里急得火燒火燎,再不敢玩一些上不了臺面的小伎倆,趕緊追了數步,扯著盛文郁的衣袖大聲說道:“且慢,盛大人切莫著惱,咱們什么事情都可以慢慢商量,我家陛下不是派我來了么,自然是準備跟劉丞相,跟你家宋王暫罷兵戈,以讓百姓恢復生息,至于名號,我家陛下曾經說過,可循周公克武庚后之舊例也。”(注1)
注1:武庚,商紂王之子,紂王死后,被周武王留在殷都,管理商朝遺民,周武王死后,武庚叛亂,被周公所殺,周成王和周公汲取教訓,擴大分封諸侯,新封七十一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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