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門,便有侍女前來接待,引著二人往院里去。謝榮放眼打量,只見這院子外面雖然普通,內里竟十分精致,白墻灰瓦,綠樹紅花,婉轉幽深渾似江南園林。與京師嚴肅規整的四合院大不相同,這里的隨意和閑適使人一路走來,也平白放松了幾分心情。
侍女引了二人至南面一所掛名“沁竹”的院內,便已聽見琴聲錚錚傳來。
謝榮頓步聆聽了會兒,眉目間也浮起一絲興味。
郭興笑道:“步生香這座湘園造價不匪,就連琴師據說也是從江南請來的名伶,我是個俗人不擅音律,但看微平這模樣,應該是極好的了。”
謝榮微笑了下,舉步進院。
院子里早已經有人等候了,二人入內坐下,便就有三四名著裝淡雅的侍女捧著瓜果點心上前。郭興與謝榮在窗下面對面坐下,才沏了茶,門口忽然飄過來一縷幽香,緊接著便有名身著素衣素服的女子走進來。
“采薇,快來見過三爺。”郭興笑著沖這女子招手。
采薇應了聲是,走過來,先看了眼謝榮,而后行了個大禮。謝榮轉過頭,舉杯抿茶。
采薇有些窘,郭興忙跟謝榮道:“采薇是步老板的表妹,才進來不久。膽子小,平日不怎么見客,知道你不喜歡那些聒噪的,所以才特特喚了她來侍候的。你若不喜歡,另換個過來便是。”
謝榮側頭看了眼采薇,只見果然怯生生的樣子,身上倒是也還干凈,便就道:“不過是倒個酒,換來換去做什么。”
郭興這才又放下心來,揮手讓采薇去安排上酒菜。
季振元這里進了東宮,太子正在點香。
見得季振元進來,他撇頭看了眼,然后把手上一塊龍涎香點燃投進了香爐,才接過崔福遞來的帕子擦干凈手,示意給季振元賜座。
“調謝榮去刑部?”
太子看著他。
季振元頜首:“謝榮在詹事府為任以來兢兢業業,老臣確想著意栽培栽培他。還望殿下恩準。”
太子在書案后凝神不語。
殿里除了那注孤香在繚繚飛升,其余人并不敢有什么動靜。
季振元縱然身為首輔閣臣,可是每次在太子面前,也并不如在皇帝面前那般自在。所以眼下太子不吭聲,他也只能垂頭靜等著。
印象中自打頭次見著這位殿下起,他對任何事情的態度就一直是這樣莫測不明。哪怕是召集大臣議事,他幾乎也從來沒有表達過自己的意見。可是又絕沒有人敢認為他是沒有意見,因為每每最后他下達的決議,總是讓人挑不出毛病。
“懇請……”
季振元正要再重復請求,忽然上方龍案上的茶杯響了。
他抬起頭,只見太子端起桌上的藥來,說道:“上回皇上讓你們抓的那個駱七,審出什么來了?”
季振元不料他突然改變話題,不由怔住,但是像這樣子的事又是高深莫測的太子經常做出來的事,所以他微微頓了頓,便就頜首道:“回殿下的話,那駱七死不招供,所以大理寺竇大人等正考慮要不要用重刑。”
“重刑?”太子忽然揚起唇來,目光幽深地盯著前方,“重刑有用么?”
季振元道:“駱七既是與那神秘人來往的人,自然只能在他身上下功夫。”
太子又微微冷笑了下,抿了口藥,接過帕子印了印唇,說道:“把他放了。”
季振元猛地抬起頭來。他沒有聽錯?
太子望著他道:“謝榮調任的事,準了。季閣老退下吧。”
湘園里郭興喝了幾盅,已經略有幾分醉意。
謝榮目光卻依然還很清明。他把侍女們都揮退下去,又把郭興手上的杯拿開。
“少喝點。”
“難得這么高興,喝兩杯怕什么?”郭興笑道,又拿過另一只杯子倒滿,然后嘆道:“這次顧若明擺了你一道,你也不要去跟他明著斗,讓岳父去教訓他便是。你畢竟才上來,跟他起正面沖突沒好處。總之,你不要擔心,我是一定站在你這邊的!”
他隔桌拍他的肩膀,說道。
謝榮點點頭,仰脖干了手上的酒,說道:“我知道。如果不是你在恩師面前為我說話,我不會這么順利就能拿到右侍郎的缺。聞江,多謝你。”
“說這些作甚?”郭興說話已有些含渾,“我這個人既沒本事,又不如別人機靈,要不是依仗我父親當年給我訂的這門親事,我也爬不到如今的位子上。我也知道有好多人瞧不起我,我也不想跟他們說道。可是好壞我心里有數。我知道你從來沒有看不起我,就沖這點,我怎么著也要幫你!”
說到此處,他竟然執壺又斟了滿杯。
謝榮深吐了口氣,按住他的手道:“別喝了。”
郭興推開他,“喝了這杯,咱們在這里歇會兒。”說完他喚了丫鬟們進來,大聲道:“去準備好兩間房,我與三爺要在這里歇一晚!”
采薇連忙吩咐丫鬟下去,又讓人來攙扶他。
郭興在侍女們架扶下起了身,醉眼朦朧與謝榮笑道:“什么也不要想!微平,人生得意須盡歡!有時候你遵守的規矩越多,越是容易被自己套牢!還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郭興歪歪扭扭地大笑著出去,謝榮留在窗下靜坐下來。
采薇垂頭給他添酒,夕陽將她的投影落在桌案上,壺上纖纖五指像朵吐信的蘭花。
謝榮舉杯飲盡。采薇雙手漸移到他的衣襟,低著紅透的臉來替他寬衣,明明很簡單的事,她的手勢卻因緊張而微顫,目光也不敢抬頭看他的臉。
謝榮垂眸盯著她,忽然捉住她的手,從懷里緩緩摸出張銀票,放到她手里:“出去吧。”
采薇臉色一白,抬頭道:“爺是嫌棄奴家么?”
謝榮看著她,溫柔地道:“不嫌棄。但我要走了。”
他撣撣衣襟,站起身。采薇忙爬起來,靜靜隨在他身后相送。
謝榮邊調去刑部任右侍郎的消息三日后就下發下來了,而與此同時,大理寺也把駱七放了出來。雖然收押駱七的旨意是皇上下的,可是皇上面前自有太子說服,因而這層也并沒有費什么周折。
謝琬收到這消息便就出了門。
而這個時候殷昱剛剛從營里回府,聽得這事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便就坐了下來。
“太子殿下突然下旨把駱七放了,也不知道是何用意?”龐白頭疼的說。
人常說女人心海底針,可是太子殿下的心意,卻比女人心還要深——他不是有意犯上,而是世上確實能夠參透太子心意的人也沒有幾個。這駱七明擺著就是有問題的人,眼下就等著大理寺在皇上的施壓下招供出來,他卻居然把他放了!
殷昱沉思半晌,說道:“我也猜不透父親為什么要這么做。但是駱七這一出來,肯定會有人想要殺他滅口,我們眼下就得緊跟著他,看看來殺他的人是誰?”
龐白與公孫柳互視一眼點頭:“主上說的不錯,那么殿下的意思莫非也跟主上一樣?”
殷昱起身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這里正說著,武魁忽然大步進來:“主上!琬姑娘來了!”
殷昱雙目微凝看向門外,只見夕陽下果然款款走來頭戴幃帽的一人。
進了門,她把幃帽取下遞給身后的邢珠,直望著殷昱道:“駱七出來了,你知道了嗎?”
九月的天氣還有點熱,她的鼻尖上凝結著一層細細的汗珠,而她的臉龐在熱意的氤氳下,顯得更細膩了。殷昱余光掃了眼外面覷過來的許多雙目光,不著痕跡地把她轉過來背對著門口,說道:“知道了。——這么熱,你過來干什么?”
武魁粗手粗腳地遞來方飄著幽香的汗巾。殷昱接過來順手替她印了印,又放了回去。
謝琬渾然不覺他的小動作有什么異樣,雙眉微蹙說道:“我覺得駱七這一放出來,只能是死路一條。他若是死了,我們豈不就再沒有線索了?得想個法子先從他這里套出話來才是。”
謝榮的晉升雖然讓她覺得意外,可是細想之下謝榮這次做了這么大犧牲,季振元為了平息內部恐慌,也遲早會對他有些安撫手段,升他的職也在意料之中。眼下人家太子首肯,季閣老親自調撥,她就是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如今她跟謝榮的斗爭已經不光是兩個人的私怨,自從插手內閣開始,就已經上升成為了黨爭,所以在對付謝榮的路上,牽一發而動全身,不是像動動王氏謝棋那么簡單了。
眼下的謝榮就像是覆著層層盔甲,不把他身上那層甲剝離,她的手再手也傷不到他的根本。
“沒錯。所以我正準備出去盯盯他。”殷昱點頭道。正想讓人送她回去,忽然又把話咽了回去,十多天了,他才剛剛看到她……
“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吧?”他說道,“這件事很重要,為了判斷精準,我需要有個人時刻從旁作個參謀。”
“一起去?”謝琬張大眼。
“沒錯,一起去。”殷昱道。然后看著她:“這么重要的事情,也許你會對我有幫助。”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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