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紫檀木小匣子,長不過半尺,寬三指,中空,里頭裝納的不是毛筆狼毫,而是一柄劍。
匣子是在涇縣四寶齋買的,足足花費十兩銀子,頗為貴重。要知道千文一貫,一貫一兩,尋常人家,十兩銀子可以花銷許久。
掏錢付賬的管家華叔肉疼不已,但沒辦法,少爺喜歡。多年以來,陳三郎不喜風月,不好裝飾,獨愛文房四寶,在這些方面,花錢委實不少。
當然,這一次華叔不知少爺購買匣子的用途,不是用做筆匣,而是劍匣。
神秘小劍,絕非凡品,尤其溫養之際,不可隨便置放,以免精氣外漏流逝,白白浪費功夫。故而必須盛放在某些特殊品質的載體中,比如上佳的紫檀木。
依據帛書所記,溫養此劍,需每隔十二個時辰便滴血一次,直至吸納滿足。
持之以恒,方可小成,煥發鋒芒;及至大成,鋒芒畢露;得馭劍之術,可御劍千里,斬人頭顱。
堪稱仙家手段!
當一開始接觸了解到這個前景時,陳三郎內心震撼欣喜,無以復加。對于送來此劍報恩的紅鯉,倍感好奇。
而目光進一步拓展開來,則是對于這個世界的所知膚淺,感嘆虛度二十年,依然為一只井底之蛙。
嗟嘆之后,正式開始養劍,頓時被血淋淋的痛楚現實所驚醒:想當神仙,揮灑神通,難,真難。
指頭放血,涓涓以流,痛入骨髓,簡直非人忍受。
書生的身子骨,本就孱弱,哪里禁得住養劍的損耗?只怕挨不過兩三天,整個人變成人干。
然而養劍一旦開始,便不宜中斷。斷了一天,就意味著前一天的血白流了;斷了三天以上,前面所有功夫盡數付之流水,一切又得重頭來過。
既然開始了,就得咬著牙拼命走下去。
一番思慮后,陳三郎所能想到的辦法很笨,就是吃。把胃口吃起來,把身體吃起來。
平時一日三餐,他一頓一碗飯,現在一頓吃三碗,一天吃六餐。至于青菜魚肉,毫無挑剔,大口嚼吃,如豬牛上桌。
這番吃相,讓陳母等人看得目瞪口呆:這還是那個溫文爾雅的三郎嗎?
但陳三郎能吃,總不能不給,唯有盡量滿足,想吃什么買什么。今天雞鴨,明天牛羊,輪流著來。
笨方法往往能起到好效果——養劍伊始,病怏怏,四肢無力,精神疲倦,面色蒼白無血色。但漸漸的,有所適應了,飲食跟了上來,總算維持住損耗的臨界點,不至于崩潰倒下。
只是每天放血,遠非大吃特吃便能補得回來的。
于是,在明媚的陽春季節,陳三郎一天比一天消瘦了下去。
吃得多,卻瘦,急得陳母團團轉,以為兒子得了重病,趕緊找大夫。大夫來到,把脈診治,說陳三郎血氣孱弱,中氣不足,需大補,便開了一劑“人參養榮湯”,每天得熬著吃。
此湯用人參、當歸、茯苓等十余味藥材熬煮而成,耗費不菲,每天一劑,就要用錢五百文。
飲食增加,又要購買藥材熬湯,那花銷一下子大了起來,銀子嘩啦啦如水流淌。
陳王氏有了愁容。
陳家原為商賈,多年經商,因而積攢下些家底。不過自從陳父早逝,陳王氏又不好拋頭露面,所以生意都轉手與人,折了現金。轉而全心全意培養陳三郎,希望他能讀書有成,踏上仕途。不料三郎資質雖不俗,卻天生悚場,考不得試,眼看一年年過去,進不得學,連秀才都考不得一個。
如此之下,陳王氏也慢慢絕了心思,不想那么多了,守著積蓄,讓陳三郎娶親成家便足矣。然而多出少進,難免會坐吃山空。
近年來,為了節省開支,家中除了一位老管家和一個貼身丫鬟外,其他下人都已遣散了去。
不過現在兒子身體有恙,陳王氏愛子心切,斷無吝嗇的道理,想著就算傾家蕩產,也得把三郎養好。
這段日子,每天陳三郎都會到涇河邊上徘徊,但再沒有遇到過紅鯉現身。這條神秘的魚兒,可能早游離涇河,不知所蹤了。
心頭疑竇無數。
可陳三郎喂血養劍的意念從無動搖,不瘋魔不成活,他已不是以前那位埋在故紙堆里的酸腐書生了。
當眼前有一個能夠從根子上改變人生的機會,不搏待何時?
每日喝著濃烈的藥湯,體內血氣果然有所茁壯,面色恢復幾分紅潤,不再那般蒼白得嚇人。
下一步,陳三郎有了新的想法:他要拜師練武!
“學武功?”
老管家華叔聽到少爺的話,雙眼發直,小心翼翼試問:“少爺,你是不是發燒了?”
自從少爺暈倒醒轉,如同換了個人似的,完全不同樣。
陳三郎振振有詞:“君子當佩劍。”
圣賢的大道理老管家一概不懂,但他擋不住少爺學武的決心。稟告到夫人那邊,陳王氏微一沉吟,也是準了。
涇縣有家武館,館主人稱“病虎”許念娘。
非常柔化而且古怪的名字,不見其人的話,還以為會是一個女人。
許念娘年約四旬,中等身材,面皮白凈,留短須,他其實不是涇縣本地人,而是從外地遷居過來的。到縣里定居后,開了間武館,卻不取館名,地方也偏僻。名為武館,事實上只得一個正式的徒弟——他女兒許珺。
武館也就是個破落院子,隨便擺點簡陋的家什,三口樸刀,兩把長槍,刀槍不是刃面生銹就是木柄蛀了蟲;另一邊則打了幾根木樁,美其名曰:“梅花樁”。
門庭冷落,無徒弟可教,許念娘天天都是坐在酒館里喝酒。其嗜酒,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才回來。
他常年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衫,幾乎不見換過第二件。整個人看上去,形容落拓,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個武林高手。
陳三郎倒不在乎,拜入武館,本就沒想學到什么驚人的武學,只是死馬當活馬醫,想從基礎打熬起,狠狠操練一番孱弱的身體。畢竟光靠吃飯喝藥湯,治標不治本,練武之后,看能否有效改善下。
武館找不著人,只得跑到酒館,正在喝酒的許念娘吃驚地看著他,上下打量一番,心里想道:這陳三郎瘋了嗎?二十歲的人了,輕飄飄不夠百斤的瘦小身板,還想來練武?
又或者,錢多了燒著?
有錢收,許館主自然不會往外推,當即點頭同意,大手一揮,第一句話便是:“先付酒錢!”
武館入門極為松散,也就是備份禮,繳納一筆銀子即可。諸如陳三郎這樣的,根本稱不上是許念娘的徒弟,只算是貢獻學費的金主。說是學功夫,不過擺架子。
陳三郎新入門,毫無功夫底子,許念娘先教他扎馬步。
扎馬步遠非想象中的那么簡單,大有講究,立足、沉腰、挺胸、仰首……一整套動作,要做得標準,大不易。
以許念娘的想法,只怕扎不得三天馬步,陳三郎就忍受不住酸楚凄苦,自動閃人。
孰料一連數天,陳三郎連私塾都不去,天天往武館里跑。完成日常練習之余,一張嘴巴問東問西,問關于江湖上的事。
在人前時,許念娘總是吹噓“縱橫江湖三十年”,其作為武師,走南闖北,見識方面確實比較廣博。最起碼,他進去過南陽府。
一府六縣,涇縣為其一。
南陽府之上,是更為廣袤的州郡——夏禹王朝共劃分九大州郡。
中州、冀州、青州、揚州、名州、豫州、雍州、涼州、蠻州。
南陽府位于江南地帶,隸屬揚州。
一言以蔽之,這個天下很大,江湖無邊。相比起來,涇縣只能算是一個小水坑罷了。
陳三郎聽著許念娘的夸夸其談,感到津津有味,大有井底之蛙傾聽見聞,知天地之大的新奇感覺。
在這個資訊傳播極為貧乏、運輸工具簡陋不堪的古代世界,許多時候,連一張地圖都顯得極為奢侈。民生于此,偏居一隅,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一輩子或許便是一個旮旯;頭頂如蓋的天空,便是一切。
陳三郎最無法接受的,即在于此——他很想走出去,看一看。如果說山后面還是山,就該踏遍青山。
其實讀書有成,通過科舉青云直上,會是理想的一條路子。
只是當下,突兀地多了另一個選擇。固然驚世駭俗,看著很不現實,但更不可思議的事情都已經歷過,再接受之,則容易得多。
甚至乎,陳三郎隱隱覺得,《浩然帛書》所記,如同量身定做,很適合己身品性。
帛書著作,口訣千余字,言簡意賅,極為艱澀深奧。細細研讀思慮之后,發覺養劍只是初級層面。更深的東西,與書法文章息息相關,方是真髓所在。不過帛書后面許多文字,個個認得,可行文造句,連在一起后,卻不懂意思。霧里看花,朦朦朧朧。
每一次想潛心去體會掌握,卻立刻思緒翻騰,精神像是狂躁發飆的馬匹,引得腦袋脹痛,心胸煩悶不已,幾欲作嘔。
如此大的反應,讓陳三郎明白:現階段自己根本不具備讀懂帛書的條件。說白了,便是造詣不夠,得繼續學習領悟。
讀萬卷書,走萬里路,當從中求。
那就走吧。
路都是人踩出來的。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現階段最為關鍵的,便是熬打身體,把劍養活起來。當是壓箱子的一項本領,或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陳三郎竟能堅持下來,有板有眼地學起了武。
此事在巴掌大的涇縣很快傳開,成為一大新奇事,街頭巷尾,熱議紛紛。有人說,這是陳三郎自知學文不成,進不得學,所以干脆轉行;又有人說,陳三郎其實和其他拜入武館的富家子弟一樣,別有所圖,都是想借機接近許念娘的女兒許珺,垂涎人家美色;還有人說,陳三郎文不成武不就,遲早把家產敗光……
諸多議論,陳三郎置若罔聞,一心做著自己的事——每當時辰到,便于無人處,打開紫檀木劍匣,輕輕取出小劍來。
劍尖刺指,滴血溫養。
相比這等死去活來的苦痛,練武那些簡直便是小兒科,算不上什么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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