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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距正一觀數里開外,遙遙以對,一塔刺云霄。
山色塔開放,供香客跪拜參觀,只得九層;九層之上,塔門緊鎖,一般人都上不得去。
最高的第十八層塔尖上,空間極窄小,四根石柱子撐立,風呼呼吹著,吹拂起一片灰色僧袍。
此處竟有個老僧坐著入定。
老僧枯瘦,臉頰干癟,像一具風干的尸體,看上去有些可怖。但他放于膝上的手一直在動著,手上掛一圈色澤淡黃的佛珠——佛珠一百零八粒,其指頭便一粒粒地撥動。
突然間,他若有所感,眼皮一睜,不防指頭上勁力過大,一下子掐斷了佛珠上的絲線,佛珠滾落,撒了一地,有一些咕嚕嚕就掉下塔,被風吹走,卻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老僧目中有精光:“枯禪一坐十八年,所等的人,竟然便是他嗎?”
其仰起臉,端詳著蔚藍如洗的天空,臉上神色似哭似笑,非哭非笑。忽而手一招,一粒粒佛珠飛上來,圍繞在手邊,散發出一圈溫潤光華,“嗡”的一下,又串聯成一副完整無暇的佛珠,一百零八粒,一粒不少:“二十年前,貧僧領法旨,在此地等一個與我佛有緣的人,然后渡其入空門,便能避免一場浩劫,拯救天下蒼生……”
“只是那人,真得是他?而或和以前的那些人一樣,只是假象?”
想到這,心緒莫名煩躁。
這對他來說,可是十分罕見的情緒波動。十八年枯禪,風霜雨雪,入眼皆空;悲歡離合,不染靈臺;如何會感到煩躁不安?
“可是依照法旨預示,今年是最后一年。那個人。一定會在今年出現……士子、八月、鄉試,鯉魚躍龍門,樣樣都已齊備。阿彌陀佛,此子,非渡不可……”
風吹僧袍,仿佛一下子吹走所有不該有的煩躁意念,古井復無波。
刺史府。坐北向南,龍盤虎踞。從高空俯覽下來,可見這一座占地甚廣的府邸就像是一只趴伏在揚州城的巨獸,一張大口,正對著涇江奔流的地方。這個地勢頗有講究,在堪輿學上有個名堂。喚作“臥虎吸龍氣”,源源不斷吸收著氣運。
府邸正門,兩扇銅釘朱門,一排白玉臺階,兩邊各有一尊姿態威猛鬃毛飛揚的石獅子。
兩尊石獅子,呲牙咧嘴,做嘶吼狀。極其生動,尤其眼睛,用美玉鑲嵌而成,晶瑩有光,乍一看,仿佛是活的。
它們可不是裝飾門面的死物,顯然已經過高人開光,成為法器。能杜絕邪魅入門。
朱門兩邊,各站立八名身形彪悍的精兵,手扶長槍,站得筆直,目不斜視。
刺史府房屋連綿,庭園延伸,中央一座廳堂。飛檐走壁,勾心斗角,輝煌而莊重。
現在,刺史大人元文昌正在與人敘話。所有閑雜人等全部不能入內,只能在門外侍候著,聽候吩咐,但敢有喧嘩者,皆斬。
元文昌會見的人是揚州太守王應知。
廳堂中,王應知坐得一絲不茍,緊抿著嘴唇,眼角余光瞥了瞥坐在太師椅上的那個男人,隨即眼皮低垂下去——每一次在對方面前,他都有一種難言的緊張,發自內心的拘謹。
元文昌今年五十三歲,身材魁梧高大,國字臉,濃眉闊鼻,一叢虬須,不怒自威。他坐在那兒,就像一塊巨石,一塊堅韌而沒有感情波動的巨石。其出身軍伍,在涼州邊疆與草原鐵騎鏖戰多年,屢立軍功,凱旋而歸后被拜為大將軍,然后到揚州擔任刺史一職,距今已經整整十年了。
朝廷有規章制度,封疆大吏每三年一考核,每十年一換職,或升遷到廟堂,或換到別的州郡里當刺史。
此舉是為了防止地方割據形成,若是皇帝勵精圖治,封疆大吏兩三年內就可能會被調任,而不會真得任滿十年。
廳堂上沒有風,氣息壓抑,王應知坐著,頗有些如坐針氈的感覺,有汗滴在背部悄然滑落。
元文昌忽然開口:“應知,你還要養氣。”
王應知恭敬回答:“在大人面前,氣泄如注,卻養不住。”
元文昌哈哈一笑:“應知,你這算是拍馬屁了嗎?”
王應知連忙道:“由衷之言,不敢浮夸。”
元文昌不置可否,忽而從桌上拿起一份宗卷,啪的一下扔在地上:“你呈交給我這份宗卷,是何用意?”
王應知看見宗卷封皮,立刻便知道這是一份關于涇縣士子陳道遠的調查報告,心里飛快思考大人是何意思,但不管怎么想,都無法揣測明白。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元文昌雖然不是君上,可比猛虎還要兇悍莫測。近些年來,他已見過太多的人頭落地,見過太多的鮮血淋漓。
那些人死,并非完全是因為不服從,其中不少人是因為揣摩錯了意思,做錯了事,而受到不可承受的懲罰。
作為軍人出身,元文昌殺伐果斷,治下嚴謹,紀律非常明確。
王應知呈交宗卷給元文昌看,能夠說是忠心之舉;但另一方面,又何嘗沒有撥弄元家父子關系的意味?雖然他不可能敢這些想,問題是元文昌會不會這么想呢?
再怎么說,元哥舒都是元文昌的愛子,文治武功出色,只要不出意外,他必定是繼承元家基業的不二人選。
王應知吸一口氣,起身拱手回話:“大人,卑職身為太守,主持民政,為大人分憂。州內發生的事務,自該呈交給大人過目,然后定奪。”
元文昌微微點頭:“好,你做得很好。”
聞言,王應知如釋重負,只是元文昌下一句話又讓他頭疼了:
“那你覺得,正陽道長關注此子,是想替哥舒招攬嗎?我卻有些納悶,區區一個寒門秀才,何德何能,能夠讓哥舒如此看好?”
作為刺史愛子,出身朱門,眼界高闊,尋常的人,根本入不得眼。
此問題必須回答,如果含糊搪塞,就是失職。因為王應知這個太守,就是干這個的,不但要負責民政事務,還得提供建議和看法,想了想,回答道:“根據調查得知,陳道遠頗具才華,詩詞文章,皆有可取之處。也許少將軍因此而對其賞識,江上問名,可見一斑。”
元文昌撫了撫虬須:“‘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此子心xìong倒不俗,就不知道是嘴上秀才呢,還是有真本事。”
雖然說“詩言志”,但志向的東西,想得到和做得到差距甚遠,做得到和做得好又是一回事。
元文昌閱人多矣,豈有不明白這個道理?諺語常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說得便是那些讀書人,自以為振振有詞,慷慨激昂,但當真正開始做事了,卻兩眼一瞪,不知從何下手,好不容易下手去,又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清談誤國,不外如是。
王應知笑道:“是騾子是馬,rì后便知。”
“罷了,不再說他,也就一書生耳。我擔任揚州刺史一職已經十年,按例今年應該進京述職,然后接受調遣,你說,該如何處之?”
王應知一聽,更加頭疼,這個問題可比陳道遠的事要難回答百倍千倍了。
秦羽書也覺得很頭疼,他與幾位交好的士子朋友結伴,一路風塵仆仆,終于抵達揚州來。
舟車勞頓,累得半死,被安排到龍門客棧住宿,一進門,就看見正在大吃大喝的陳三郎。
經歷南陽河端午詩會一事,秦羽書已經深刻認識到只要碰到陳三郎準沒好事的道理。要不是住宿是州郡安排的,不好私自到外面租地方住,他掉頭就走的心都有了。
望著秦羽書像見到鬼般掩面上樓,陳三郎就覺得好笑:其實過往兩人之間的恩怨矛盾,他并不怎么在意。秦羽書驕傲而氣量小,不適合當朋友,不理他便是,根本沒有到喊打喊殺的地步。當晚詩會,他能開口認輸,總算還有點擔當。
陳三郎一努嘴,忽而像見到鬼似的,眼睛睜大。他正看見山色塔里的那個老僧人從客棧大門走進來,輕飄飄的。
“不會吧,追到這里來了?”
老僧面泛微笑,施施然來到陳三郎身邊,合十道:“這位施主,我們又見面了,都說你與我佛有緣。”
陳三郎跳起來,呸了一聲:“大師說話好沒面皮,你自己找上門,跟緣分何干?”
“阿彌陀佛,佛曰:此有故彼有,此在故彼在,一切,皆起于因緣。貧僧來找你,是因為你等著我來,如此而已。”
陳三郎滿腦門黑線:這樣說話真沒問題?不請自來,卻說人家等他來,所謂強盜邏輯,比起這佛門道理,都要退避三舍。
“不管誰來誰去,反正我是不可能跟你遁入空門,吃齋念佛的,實不相瞞,陳某家中正有一位嬌滴滴的娘子等著我回去廝守終生呢。”
老僧不以為意:“色即是空,施主著相了,不如讓老僧指點迷津,讓你醒悟?”
說著,竟一指點向陳三郎印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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