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富國策
不多時,李經方估計福伯已經把席面準備停當,于是建議去吃飯,三人移步去了客棧大堂。
入夜無人,客站已經打烊。
客棧大堂是個簡單的木板敞間,大約有兩個教室這樣大,得益于中式建筑的斜坡屋頂,層高很好不氣悶。這年頭沒有吊燈,客棧老板按照李家的要求,點了八根兒臂粗細的蠟燭,蠟燭顏色泛黃,像是放了很久。由于地板和四壁的毛糙,泛光不是很好,所以大堂里還是顯得有點暗。
李經方笑道:“姚兄莫要嫌此地簡陋,等到了濟南府,我定要尋個那里最大的館子,好好地補請姚兄一頓。”
姚梵看了一眼席面,笑道:“這不是很好嘛?金碧輝煌的地方,味道未必就好。這桌上又有扒雞,又有酥肉,居然還整了四個小炒,嗯,冬瓜蝦皮湯也綠的可人勁,哎呀,我口水都要下來了。”
李經方笑道:“讓姚兄見笑了。”
姚梵見李經璹也裝模作樣的頂著瓜皮小帽來吃飯了,于是四人拱手,謙讓著落座,照例先共飲一杯。
李經方放下杯子就對姚梵道:“姚兄,你送我們的書,我們看了一下午,著實是大開了眼界!原來那洋人的印書技術已經這樣高妙,居然能把彩畫兒活生生的縮到紙上!你姚家請的畫匠也是大能,那顏色逼真,宛若真物一般活靈活現,人物仿佛是能從圖里面走下來。”
李經述在一旁嚷著道:“紙張也好,滑爽喜人,光可鑒物,一點不毛糙,那紙張我從來未見過,姚兄,這種紙怕是價錢貴的驚人吧?”
姚梵笑著胡吹道:“那叫銅版紙,是專門給銅版印刷用的,那種圖書,單單一本用的銅版紙,便值40多英鎊,大約二百兩銀子。
至于印刷,我大清用的是木版印刷和活字印刷兩種手段,印出來自然不如這銅版。那種圖書一本的印刷費,便要20英鎊,大約一百兩銀子。”
姚梵這番夸大其辭的言論頓時讓三人瞠目,一時間不知該怎么謝。
李經方驚道:“這樣說來,一套書三本,豈不是要一千兩?姚兄送了我們五套書,可是價值5000兩啊!”
姚梵捋起袖子,左手按住桌上盤子里扒雞屁股,使勁拽下一條腿來,面不改色的道:“反正是家里印的,又不是那我出錢。我那老子最喜歡寫書編書,費多少錢都舍得。印費算什么?這些書,每套所費的心血和人力物力,可要比區區幾千兩多出百倍千倍。”
姚梵想,清朝這種上下尊卑、貴賤等級及其嚴苛的社會,自己若想要那些達官貴人看得上眼,必須要給自己妝扮上光環。既然沒條件拉出某個清朝的大官顯貴當虎皮,那目前只能用吹噓家族財富和文化的方式來糊弄了。
李經述心說,原來他是拿家里的東西送人不心疼啊。
李家三兄弟吃飯比姚梵講究的多,低杯慢盞,小箸少夾,三人看姚梵吃的兇猛,心里不約而同的想,這姚兄家里的廚子手藝恐怕極差。
姚梵是真餓了,騎行一路上雖然吃得飽,但每天粗茶大餅,偶爾在小鎮上買些湯水,都是沒什么油水的,今天可謂是不吃白不吃,他可不矯情,畢竟肚子是自己的。
等姚梵吃的差不多,節奏放緩后,李家三人便著意的與他聊起時局來。
“姚兄,你是久在外面跑的,見多識廣。
如今大清已經開國,與西洋四海諸國也溝通貿易了不少時日,也辦了西洋式的工廠,依你看來,大清國何時能夠勝過洋人?”李經方淡淡地問道。
姚梵皺眉:“你這個問題很怪,我沒法回答。”
“如何怪異了?”
“貿易能掙錢,可我沒聽說僅僅因為開國貿易,就能強國的。天下各個殖民地,都是被洋槍炮艦把門拱開的,也沒見哪個因為貿易而強國了。
至于工廠,我下午時已經說了,洋人的工廠已經是遍地開花,而大清國呢?屈指可數!
1861年曾文正建了大清第一家現代工廠,所謂安慶內軍械所。1865年李中堂買下上海的旗昌鐵廠,設立了江南制造總局,來造大炮。1867年該局又設立機器廠和鍋爐廠,開始生產兵輪。接著金陵機器局,天津機器局,福州船政局也都先后設立。
可是這些都是被長毛逼得無奈才搞出來的,并不是滿朝文武自覺的行為。這少得可憐的幾個廠是用來造槍炮彈藥的,說白了全都是燒錢的,一個都不能掙錢。
我聽說李中堂也被這樣的燒錢法搞的焦頭爛額,已經開始求富。這不,搞了個輪船招商局,指望著從海運上賺錢。
只是,僅僅這樣修修補補,零敲碎打的弄,我看不出哪里有強國的雄心在。”
李經方聽姚梵議論他老子,但語氣很平和,不偏不倚,并沒有偏激之語,心里之前一點擔心也放了下來,誠摯問道:“那姚兄以為,如何能強國?”
姚梵當然知道清朝病入膏肓無藥可救,可他放下筷子,瞇縫著眼打量了一下李經方,見他表情很認真,心說:“我要是給這小子下點藥,他能不能順帶著把他老子給一并傳染了呢?對我目前的造反計劃能不能有好處呢?……”
姚梵又掃視了李家另外兩個小子,見他們家教很好,并不說話,正在等著聽姚梵打算如何說。
姚梵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道:“要強國,無他,多賺錢耳。”
李家三人聽姚梵憋了半天只沒頭沒腦說了這么一句,頓時有些泄氣。
李經方聽出姚梵話沒說盡,追問道:“姚兄為何如此說?”
姚梵道:“如今這么區區幾個工廠抵甚么事?強國之間比的是實力,大清國要想趕上,自然要多多的修造工廠,可是錢從哪里來?難道就靠個輪船招商局賺錢么?”
李經方心想:“這姚梵在商言商,雖然脫不開商人言利的本性,可倒也是說的實話。”
于是追問道:“那依著姚兄的見解,怎么才能多賺錢?天下人哪一個不想賺錢?可一旦朝廷要賺錢,勢必加稅,天下又有哪一個不反對呢?”
姚梵道:“賺錢很簡單,朝廷可以收工業稅嘛。”
李經方道:“工業稅?姚兄你也說了,大清國只有區區幾個工廠,還都是官辦的,難道自己收自己的稅嗎?”
姚梵道:“大清國之所以工廠少,就是因為工廠都是官辦的,政府不許私人辦廠。李大兄你想,如果政府允許民間辦廠,那工廠必然和西洋一樣的遍地開花,工廠越多,稅收越多,這豈不就有錢了嗎?”
李經方道:“民間設廠如何使得?場中諸公都說這樣會敗壞民風的!眼下允許官督商辦已經是朝野議論了,多少大臣都嗷嗷叫著要把官督商辦改成皇家自己的官營呢。
姚兄你想,民間廠子一設,少則百人,多則千人長期聚集于一處,萬一鬧出事情了,當地官府的區區十來幾十個人,如何彈壓的住?
要是有人別有用心,以設廠為名招攬閑漢,聚眾造反,這可怎么是好?
再說了,萬一設個廠子,精壯都去廠里干活,那田地豈不是沒人種了嗎?農為天下之本,農若不穩,天下不寧。”
姚梵一聽,汗都下來了,心說“招攬閑漢,聚眾造反……你丫是在說我么?你丫是在說我吧?你丫一定是在說我!”
話說到這個份上,姚梵必然要試圖扭轉這三人的觀念了:“西洋各國遍地都是工廠,為何不造反?反而大清國一建工廠就要造反?難道大清國的國君是昏君?大清國的官府如此不堪?
三位李兄,你們該對大清國的國民有信心才對!有誰愿意做掉腦袋的事情?”
少年李經述忍不住開口道:“滿人不工不商不農,自然不會造反,可天下總是漢人多,皇帝卻是滿人,朝廷自然會擔心。”
李經方佯怒的嚇唬他弟弟:“這樣話也說得的嗎?休要胡言。”
姚梵笑道:“咳,其實天下人心里都明白朝廷有這個顧慮,就連外國人也明白,我看英國人馬噶爾尼伯爵在他的回憶錄里寫他去京城覲見皇帝,他說:‘你可以和一群漢人官員相談甚歡,但一旦有滿人官員走進房間,整個屋子的氛圍立馬會有變化,現場每個人幾乎都在瞬間變得有點焦慮不安。’
你們看,連洋人都看出來了,滿漢之間有堵看不見的墻。試問三位,天下有哪個強國是像這樣的?這樣的國家真的能成強國?
我勸三位,莫要挖空心思想什么強國了,老老實實賺錢或者讀書,過好自家的日子才是正經。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呢,咱們瞎操什么心?要是朝廷知道你操心朝政,說不定還會治你個大罪,到時候哭都沒眼淚。”
李經述聽了姚梵這番話很沮喪,道:“馬噶爾尼那人我知道,是英國特使,此人居然背后說這樣的話?姚兄,你可有憑據?”
姚梵道:“信不信由你,這都是他們回國后說在報紙上的,白紙黑字,這還有假?”
李經方不死心,追問道:“姚兄,除了讓私人辦工廠收工業稅,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嗎?”
姚梵心道:“戲肉來了。”
口里趕緊說:“還有個辦法!”
李經方眼睛一亮:“姚兄請講。”
姚梵道:“發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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