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主這個年紀正是對父親最是孺慕的時候,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滿是青澀與純真。這雙眼睛,倒不像她的生母榮嬪,反而有些像蘇蘇……玄燁目光不由地愈發柔和了幾分,伸手挑了挑她額上的齊穗兒劉海,語氣慈靄地問道:“現在在讀什么書?”
聽皇父問她讀什么書,二公主目光頓時有些迷茫,她搖頭道:“女兒沒有讀書,額娘了,女子無才便是德。”
榮嬪忙道:“奴才只教了二公主針線儀禮。”
玄燁只一味溫和地看著有些透著笨拙的女兒,笑容殷殷道:“大清的公主也不與尋常人家女兒似的,反而家子氣了去,讀書能明禮,又不是什么壞事。”
榮嬪頓時尷尬住了。玄燁一愣,哦了一聲,道:“朕倒忘了,你不識字。”
榮嬪垂下頭,低低道了一聲:“是”滿人家的女子,多半是不識字的,宮中讀過書的嬪妃不多,除了佟貴妃,也就只有宜嬪和那幾個漢軍旗的嬪能識文斷字。榮嬪忽的想到,底下報烏蘇里氏愛讀演義雜書,想必是識字的,便勉強扯出幾絲笑容道:“奴才聽蘇妹妹倒是通曉詩詞的。”
“她……”玄燁不由一怔,嘴角也勾勒起上揚的弧度,“她倒是愛看書,卻雜而不精,盡看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些歷朝歷代宮闈野史,盡是些勾心斗角的東西!玄燁實在費解,蘇蘇明明最討厭與人相爭,卻偏偏最愛看那些宮闈爭地你死我活的的野書!動輒還那書里頭的故事來挖苦他!
話是責怪的話,但是語卻聽不出責怪的味道——榮嬪品出了里頭的味道,一時間沉默無言。皇上傳話要來的時候,榮嬪便已經吧谷杭送回屋早些睡著了,可偏偏皇上來了,要見谷杭。可想而知,皇上是沖著孩子才來的。榮嬪心中細細一算。自從她生了三阿哥之后,皇上便很少叫她侍寢了,只看著往日情分才偶爾去她宮一回,且多半只是坐一會兒。會兒子話罷了!到底是她不復年輕美貌了……
不管心中如何黯然,嘴上卻只能去附和:“蘇妹妹果真與眾不同。”是贊烏蘇里氏的話,榮嬪卻自己都未發覺,話中竟然帶了幾許酸味。她性子的確算得上與眾不同了,更叫人眼熱的是皇上待她更加與眾不同。
二公主疑惑地望著自己的額娘,軟綿綿地啟開嗓子:“額娘在誰呀?”
玄燁戳了戳谷杭那光潔的額頭,道:“那是你蘇母妃!”
玄燁的話卻叫榮嬪一個腳下不穩,身子一顫,差點摔倒在地,母妃?!這樣的稱呼。必然得是皇子、皇女對妃位以上的嬪妃的稱呼!!烏蘇里氏的位份明明只是個答應啊!!
玄燁也瞥見榮嬪的失儀,不過此刻他滿心都是蘇簾,自然沒多去疑心,只一轉念,便以為是榮嬪站得久了。于是指了指一旁的繡墩道:“坐下話吧。”又一低頭看到谷杭年紀穿的也是足足三寸高的花盆底兒鞋,便拉著她坐到自己身旁。
玄燁語出溫和地道:“你蘇母妃最喜歡孩子了,以后閑著沒事,就多去澹寧殿玩。”
二公主心翼翼地看了看自己的額娘:“可以嗎?”
榮嬪忙提起一張和藹的笑容:“蘇妹妹正懷著身子,只怕谷杭會吵著她安胎,那便是奴才的罪過了。”
玄燁笑容四溢地道:“無妨!朕的谷杭公主即乖巧又懂事!”著又慈父一般看著懷中的女兒道,拉著她的手道:“你蘇母妃要給你生弟弟了。谷杭可喜歡?”
“弟弟?”二公主低頭想了一會兒,才問道:“就是像四弟弟那樣又白、又胖,還特愛睡覺的弟弟嗎?”
聽著女兒單純又貼切的形容詞,玄燁不由地呵呵笑出聲兒來:“沒錯!”谷杭性子原本極為可人的,就是這幾年被榮嬪教得太拘束了些!若是蘇蘇生個女兒,想必也會是這般討人喜歡吧?
榮嬪坐在一旁繡墩上。看著他們父女聊得愈發親熱,反而她倒成外人一般,被生生撂在一旁,連話都插不得半句……見談論得都是烏蘇里氏,榮嬪內心油然生出幾分酸澀之意。
谷杭到底是孩子。精力不濟,夜到深處,便伏在玄燁膝上開始打哈欠了。
玄燁瞧了一眼西洋擺鐘,已經指向了十點鐘位置,不禁露出幾分吃驚之色:“都這個時辰了,怎么都不提醒朕?”
榮嬪此生還是頭一次看到皇帝如此歡喜入神,她呆坐在一旁,哪里敢胡亂插嘴,但是玄燁這般問,她只得急忙起來請罪:“是奴才的過錯!”
谷杭看了看自己的額娘,怯生生問道:“汗阿瑪,額娘做錯什么事了嗎?”
玄燁笑了笑:“沒事沒事,沒什么大不了的。”隨即便輕聲問:“谷杭是困倦了嗎?”
谷杭嘴兒打著哈欠,揉著自己的眼睛,輕輕“嗯”了一聲。
玄燁這才把家伙從自己腿上放下來,“回去睡吧。”又對榮嬪道:“明兒早別叫她起得太早了。”
榮嬪忙恭恭敬敬應了一聲“是”。
谷杭卻頭一次玩得這般開心,便撒嬌地拉著玄燁的衣袖道:“汗阿瑪明還陪谷杭玩,好嗎?”
玄燁撫摸著谷杭的腦袋,笑著哄著她道:“好、好!”
聽到玄燁如此痛快的答允,榮嬪也是不由地一喜,急忙喚了守候在簾子外頭的教引嬤嬤與宮女,帶著谷杭去旁邊水閣歇息了。
屋內只剩下二人,榮嬪笑盈盈帶羞色道:“皇上,時辰也不早了,不如早些安置吧。”
玄燁漸漸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起身拿起墜上了雙龍戲珠纓絡的折扇,道:“朕還有些折子沒批,你自己早些歇息吧!”只帶了嬪妃來園子,蘇蘇就醋得不行,要是他朕在云崖館歇息著,哪怕他并不臨幸榮嬪,只怕蘇蘇那個肚雞腸、又心眼的女人也不會相信的!
榮嬪是聰明人,何嘗聽不懂皇帝話中的意思呢?若是朕有沒批完的折子,皇上就不會來了。只得蹲身下來,“是,奴才恭送皇上。”不過還好,皇上答允了谷杭,明兒還回來不是么?起碼見面三分情,總比不來要好。
玄燁還未走出房門,魏珠面帶焦急之色闖進來稟報:“皇上,蘇娘娘披星戴月去了芙蓉園。”
玄燁皺眉道:“大半夜的,她去芙蓉園做什么——”話到此處,玄燁驟然一驚,他忽然想起蘇簾白的話:要是你敢把我的孩子抱走,我就去跳芙蓉池!!頓時,玄燁三魂去了七魄,一把抓起魏珠,怒問道:“蘇蘇去了多久了?!”
魏珠被玄燁這副樣子給嚇住了,嘴里結結巴巴道:“已經有一個時辰了……”
“糊涂!!”玄燁狠力氣一甩,一腳揣在魏珠身上,“怎么現在才回報!!你是作死的嗎?!”
魏珠疼得已經爬不起來,他又不是沒眼力勁兒的,在外頭就聽見萬歲爺與二公主歡快著呢,哪里敢闖進來?生生等到二公主出去了,方才進來稟報。沒想到,反而是吃了掛落了。待她回過神兒來,已經不見了皇帝的身影,只看到榮嬪呆愣地喃喃自語:“到底是不服不行……她竟有這般本事。”
魏珠顧不得給榮嬪見禮,急忙手腳并用爬了起來去追了。
芙蓉園中,芙蓉池上。
蘇簾脫了鞋襪,赤腳站在船頭,看著明月如盤,將清涼的光輝照射在漣漪綿綿的池水上,荷葉在輕舞,蓮花裊娜含羞,夜里的芙蓉池上別有一番景致,尤其是水底下的精致,她以前竟沒發現,池里竟然有不少的錦鯉呢!
手里碾碎了一塊糯米糕,扔進水里,便看到池里的錦鯉都扎堆過來覓食了!蘇簾對錦鯉也算頗有研究,便拉著四禧介紹道:“快看快看,那黑白分明的是‘白寫錦鯉’,就像是在純白的宣紙上落下幾滴墨汁!腦袋上有一團紅斑的叫‘丹頂錦鯉’,還有那條最大的是‘銀鱗三色錦鯉’,還有那兩條怪模怪樣的是‘緋秋翠錦鯉’!這里的品種還真不少呢!”
四禧困倦地打著哈欠:“娘娘,咱什么時候回去呀?您該不會打算在這里過夜吧?”
蘇簾挑挑眉:“有什么不可以的?船篷里的地方不了,你去給我弄兩條被子,我就在這兒睡了!”
“啊?!”四禧呆傻了眼,“可是——著水汽那么大,您怎么能睡這兒呢?”
蘇簾渾不在意地道:“這兒空氣清醒又涼快,比澹寧殿好多了!”
“可是、可是——”四禧到底詞匯匱乏,嘴巴哪里得過活了兩輩子的蘇簾?
“就這么定了!嗯……我記得榮嬪的云崖館離這里挺近的!你帶幾個人去幫我借兩條棉被,再借個枕頭來!記得枕頭要是木棉枕芯的!我不要那些硬邦邦的瓷枕!”
一通吩咐下來,四禧哪里拗得過,只得去照辦,臨走還不忘囑咐道:“娘娘,您心著點,萬一栽進水里可不是鬧著玩的!”
“去去去!”蘇簾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我又不是孩子了!何況我會游水,萬一栽下去也游得上來!”一把奪過四禧手上的燈籠,轉頭又前傾的身子看水里游弋著的魚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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