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九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他出宮門的時候便遇見了六子。
當時,蕭九便有些詫異,為何六子會出現在宮門處。
仔細詢問之下,才知道六子是送了衣裳和雨具過來。
然,這些都是夏阮的意思。
蕭九聽了之后,只覺心里微微一滯。
他的妻子,在等他回家。
坐在馬車上的時候,蕭九想到了從前。
當年南蕭差點被滅族,幼弟的慘死——
一件件事情好比劇毒一樣,滲入母親的內心,最后母親選擇留在了娘家——薛陽,并沒有隨他一起來京城。
外祖父曾問他,為何不放手平淡的過一輩子,這樣勞累去追逐名利,是因為貪圖富貴嗎?
蕭九那會只能苦笑,貪圖富貴?他只是覺得那些是身外物。
他生在蕭家,怎么能平淡的了。
曾幾何時,他也想平淡過一生,但是自從姐姐被迫嫁入張家起,他便知道,沒有權利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姐姐自小疼他,當時怕他傷心,還哄騙他:“你從哪里聽來的這些話?月朗是個好人,和外面傳的不一樣的。姐姐很喜歡他,所以才會甘愿嫁他做妾。你不要亂想,知道了嗎?好好的念書,等來日功成名就,姐姐也可以沾你的光。然后告訴那群目光短淺的人,狀元郎是我的弟弟。”
他不傻,張月朗若是真的如姐姐說的那般好,為何姐姐夜里會偷偷哭泣。
他恨自己沒有力量去保護親人……
蕭九想他這輩子都記得那一日,貌美如花的姐姐從張家回來的那一日。
那天,東陽縣下了一場大雪,周圍是一片白茫茫的白色,似乎一夜間將所有的污穢都藏在了這一片干凈的白下面。
門外,吵鬧極了。
他聽到大哥憤怒的嗓音在吼:“這是什么話?好端端的怎么會被休了,定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才會被張家嫌棄。你還有臉哭?沒用的東西,你簡直丟了我們的顏面。”
“你還回來做什么?還嫌你現在不夠丟人嗎?滾……”二哥大吵大鬧,一點也不講兄妹之間情面。
幼妹急的抓住了二哥的手,卻被二哥狠狠的打了一巴掌。喊道,“你這個小啞巴都聾了,還要多管閑事嗎?跟你這個沒用的姐姐一起滾,南蕭沒有你們這樣的東西,都給我滾。”
母親的壓抑的哭聲,幼妹渾身血淋淋,還有姐姐絕望的眼神……一幕幕都刺痛了他的心。
他怎么又能過的平淡呢?
蕭九攏了攏外套,馬車外傳來的細雨聲,讓他眼里漸漸出現一絲清明。
從一開始,他打算娶夏阮回家的時候。其實多少有些自私。
他這個樣子的人,又怎么能去連累一個無辜的女子?
若是夏阮不嫁給他,來日或許會過的更輕松,她可以平平淡淡的過一生,不用擔驚受怕。
只是。他依舊放不下……
他從前告訴自己,要和夏阮做朋友,不能走的太近。在她身邊好好的保護她便好,可是當柯出現的時候,他平靜如水的心開始泛起圈圈的漣漪,他不知道為何,夜里總是噩夢連連。那種痛入骨髓的疼痛。似乎在什么時候經歷過了一樣……
舍棄自己心愛的人,太疼了。
于是,他自私的選擇了不放手。
蕭九垂眸,他記得他和夏阮成親的前幾日,李安找到他一臉嚴肅:“蕭大人,若是你真的喜歡我的表妹。為何不選擇放手?你這樣可曾想過她以后會如何。如今,我攔不住她,但是蕭大人,我的表妹是我見過最聰慧的女子,蕭家的任何事情她都知道。她不說只是不想給你壓力。她能點頭嫁給你,是你的福氣,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對她,不然……我不會放過你的。”
她都知道,都知道……
蕭九緩緩的舒了一口氣,便聽到六子在外道:“侯爺,到了。”
夜里偌大的府邸顯得清冷,他的步子穩而利落,蕭九沒有讓人點燈,他怕打擾了夏阮歇息。他一路不加停頓,穿廊而過的時候,聞見了淡淡的茶花香味。
等走到主院的時候,他的步子卻忽而一滯。
遠遠地他看見了主屋內有昏黃的光線溢了出來,在這夜里像是三月春風一般,攜著絲絲暖意。
蕭九微微一怔,旋即唇畔劃過一抹淡笑,邁著大步飛快的朝著屋子內走去,輕輕的推開了大門。
墻角點了一盞八角宮燈,光線柔和又不失光亮。
夏阮坐在榻沿,聞聲轉頭朝門口望來,純善的面容帶著恬淡的笑。她靜靜的看了一會,放下了手里的醫書,站起來對著蕭九說:“侯爺,你回來了?”
“嗯,阿阮,我回來了。”
蕭九走到榻邊,將她抱在懷里,聞著她身上的香味,本來混亂的心也在此刻平靜了下來。
夏阮感覺到蕭九身上的濕意,忍不住扭頭瞅他,卻正好對上了蕭九那雙明亮的雙眼。柔和的光線里,蕭九的面容沉靜而又美好。
她從未如此近距離的看過自己的丈夫,眉目清俊,如同上好的古玉,泛著淡淡的光澤。
蕭九嘴角先微微揚了起來,目光明亮深邃:“阿阮?”
夏阮意識到自己的目光,懊惱的羞紅了臉,然后試著推開蕭九:“侯爺衣裳怎么都濕透了?我讓杜蘭去準備熱水,侯爺換件衣裳吧,別受了風寒。”
只是,蕭九的力道太大,她掙扎不開,只能順著他的力道,貼近他的懷里。
蕭九坐在床沿上,又緊緊的樓了一陣才不舍的松開,握住了她的手,說:“只是濕了一些,不礙事的。阿阮,下次太晚了,便不用等我了。最近朝上事情太多,這些日子我會回來的很晚。”
夏阮挑眉。看著蕭九搖頭:“我不累。”
蕭九聞言,瞧了瞧擱在桌上的書,居然是醫書。
夏阮這個時候看這些做什么?
蕭九牢牢的攥住她的雙手:“你是哪里不舒服嗎?是不是我昨夜弄傷你了?”
夏阮撇了撇頭,她實在不想和蕭九說這個問題。于是趕緊轉移了話題:“沒有。侯爺,趕緊換衣裳吧。”
瞧著妻子羞紅了雙頰,蕭九在她的額頭上細細碎碎的親吻:“好。”
夏阮趕緊從蕭九的懷里掙脫,然后對著屋外對著杜蘭吩咐,等了一會才進了屋子。
此時,蕭九已經捧著醫書看了起來。
他整個人氣質看起來有些飄渺,捧著書的樣子,像極了畫卷里走下來的謫仙。
這樣秀逸的男子,是她的丈夫。
“就是隨意看看。”夏阮扯了扯嘴角,言語里帶著一絲窘迫。“隨意看看而已。”
她今日從杜若的話中聽到了一句‘奴婢剛才只是略略的碰到了十三小姐的脈,從脈象上來看,十三小姐應該……應該是可以說話的。’她便抱著試一試的態度,看看能不能讓蕭原喜的病情好起來。若是蕭原喜能說話,那么她如今像啞巴一樣。肯定是因為受到了什么驚嚇。
這樣的病情,其實有些棘手。
蕭九放下手里的書,目光柔和的看著夏阮:“你看見小喜了?”
夏阮愣了一下,便點了點頭。
在這些事情上,既然蕭九愿意提起,她自然是愿意聽的。
“她從前不是這樣的……”蕭九語氣里帶著一些無奈,“那個時候她還小。去了二哥的院子里撲蝴蝶,結果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暈了過去。二哥說,她是不小心從階梯上摔了下去,可是——小喜的右臉紅腫,上面還有清晰的巴掌印。又怎么可能是摔倒呢?從那件事情以后,小喜的右耳便聽不見了,活潑的她也不講話了。母親無奈之下,只好對外宣稱,小喜是生病了。高熱之后才變成這樣的。”
蕭九說的平淡,可是夏阮的心里卻是暗潮翻涌。
居然會是這樣?
蕭原喜居然是活活的被自己的二哥一巴掌打聾了右耳,最后嚇的不能言語。那個時候的蕭原喜才多大……
夏阮終于明白了,為何蕭原喜看著她的時候,會渾身顫抖的厲害,眼里全是防備的神色。
若她不是蕭九的妻子,蕭原喜怕是見到她,一定會遠遠的躲開。
她今日將蕭原喜帶來院子里,似乎有些莽撞了。
她從未想過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蕭九的妹妹身上。
“我——”夏阮垂眸,“對不起我不知道。”
蕭九笑著將夏阮再次摟在懷里,嗓音低沉:“你不需要跟我說對不起,這些事情都和你無關。阿阮,你能嫁給我,便是我最大的福氣。若一定要說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沒有照顧好你。”
夏阮搖頭,她抬頭看見蕭九眼神里含了太多的東西,對她的熱烈、寵溺、慣壞、急切……還有幾分疲憊,朝堂上的事情這幾日讓蕭九覺得壓力越來越大。
她的心,疼的厲害。
夏阮抬手,慢慢的觸上了他修長的眉,沿著他的臉龐輪廓輕輕地撫摸。
這張熟悉的容顏,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都如同墨罌粟一樣吸引她。
不是因為這奪目的俊美,而是因為,這個人,是蕭韶成,是她夏阮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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