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梨花木雕花的大床上，慢慢張開眼睛。

屋子很大，擺滿了精致的家俱。東西兩處角落里，兩支火盆子燒得正旺。想著以往在京城的時候，屋里鋪著燒熱的地龍，人光著腳站在地上，腳底心都覺得暖和和的。

我淡淡一笑，這是怎么了，最近怎么老想起京城的事來？

看到陽光透過窗戶，傾瀉進屋子里，微微有些刺人的眼。

外面有些喧囂，豎著耳朵聽，似乎是鞭炮的聲音，再仔細聽，似乎又有孩子的笑聲，斷斷的續續的，竟聽不分明。

是要過年了嗎？日子過得竟這么快？

我從被窩里伸出手，掰著手指算了算，真的要過年了。

哎，一年一年的，就這么悄無聲息的過去了。

一晃，連姐都去了有十來年了，我這把老骨頭居然還活著，真不知道這老爺是在照顧我，還是在懲罰我。

人啊，活得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

阿松端著藥盞，掀了簾子進來的時候，帶著一股子寒氣，我躲在被窩里的身子，沒由來的打了個激靈。一上了年紀，就特別怕冷，一絲寒風都吹不得。

“嬤嬤，喝藥了？”阿松清脆的聲音如約的響起。

我苦著眉頭，定定的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

“不喝……行嗎，真的……很苦！”

“嬤嬤，生了病哪有不喝藥的。都良藥苦口，良藥苦口，這藥要不苦，就不是藥了。回頭大奶奶要問起來，奴婢可不好回話。您老啊，還是等藥冷了，乖乖的把這藥喝了，別讓我為難！”

雖然是埋怨，可阿松糯糯的蘇州話，讓我聽了只覺得舒服，不像北邊的人話，又生又硬，聽著就像吵架似的。只是這蘇州方言，若是個水靈靈的女子起來，真真是溫軟動人，能糯到人的心里。

可要是個男子起來，便有些娘娘腔的味道。我還記得姐當時，可沒少病詬。

那時我總笑話姐：“姐這話，得不對。咱們姑爺堂堂七尺男兒，得一口地道的蘇州方言，奴婢怎么一點也聽不出來？”

姐嬌羞的瞪了我一眼，嗔道：“嬤嬤，姑爺這樣的人品，豈是那些凡夫俗子可比的。”

“是，是，是！這世上再有沒有比姑爺長得俊，比姑爺話好聽，比姑爺溫柔的男子了。”我順著姐的話往下。

姐一聽到我夸姑爺，唇邊總是掛著滿滿的微笑，比夸她還開心。就是這笑，讓我心里藏著的一句話，一句藏了很多年很多年的話，從來沒敢出口。

姐啊，這世上長得俊，話得好聽的男子，往往薄情。

只可惜，姐那時心里眼里都是姑爺，她是聽不進去這話的。而后來能聽進去的時候，我已經不能再了。因為姐她，已經真真切切的體味到了。

我頭一回見到姑爺，是跟姐一道，在京城的元宵燈會上。

姑爺穿著一身青色長袍，手里高提著一盞做工精致的兔子燈，行色匆匆的穿梭在人群里。

姐那日穿著華麗絢爛的花鈿繡襖，翠珠明珰，真真是香風拂拂，光彩照人。

元宵燈會這樣的好日子，連深居閨閣的姐都上了街，自然是人多。人一多，青石路就顯得擁擠。

就這樣姑爺手里的兔子燈勾住姐的一頭青絲，那上好的珊瑚鎏金點翠發簪重重的跌落在地上，摔成兩斷。

我清楚的看到姐眼中的怒火在看到姑爺的那一剎那時，盈盈起了波瀾，她甚至忘了閨中的教養，定定的看著姑爺半晌后，展顏一笑。

我跟在姐這些年，頭一回看到姐臉上有那樣的笑。

姑爺低沉、帶著溫柔的聲音淡淡響起：“實在對不住，冒犯了姐，摔碎了姐的簪子，理當賠償，只在下這會有要事去辦，身上也沒這么多銀子賠償姐的簪子。若姐信得過在下，請明日派人到城西哨兒胡同蔣家來取銀子。”

姑爺未作停留，把兔子燈護在懷中，便轉身離去。

我清楚的感覺到姐拉著我的手，漸漸的滲出了汗意。

幾日后，我才知道，那一日姑爺所的要事，是為定婚已六年的未婚妻送上一盞兔子燈，因為徐家的那位姐，屬兔。

那一日，我奉姐之命給侯爺和夫人送她親手為雙親縫制的衣裳，在門外清清楚楚的聽到夫人柔柔的聲音里，隱隱有摻著擔憂。

“蔣振是定過親的人，聽在蘇州府好像已經拜了堂，你萬萬不能答應晴兒的要求。”

我的身子幾近不穩，手緊緊的捂著嘴，指尖剎那變得冰冷。

“你養的好女兒，自己看上了，要死要活的，我有什么辦法？”

夫人輕輕一嘆：“咱們侯府鐘鳴鼎食，富貴滔，斷沒有堂堂嫡出的大姐給人做妾的道理，不過是一個的蔣家，侯爺想想辦法……”

“辦法，倒也不是沒有。與蔣家定親的徐家，很快就要犯在我手里，聽徐家百年琢玉世家，最是富庶……到時候我拿捏著……”

我渾身冷汗淋淋，不敢再往下多聽半句，悄悄的退了出去。

園子里新鮮的空氣，讓我漸漸冷靜了下來。多年的侯府生涯告訴我，有些秘密，你只能把它爛在心底，你才能活命。

從這以后，我于無人處，常常在想，能讓這樣一個豐神俊秀的男子真心喜歡的女子，該是何等的驚艷絕絕！

從到大，姐但凡想要得到的東西，侯爺從來沒有讓她失望過。

姐大婚那日，靖南侯府張燈結彩，賓客云集，熱鬧的不像個樣子。

我走在八人抬的喜轎旁，看著身后黑壓壓的送親隊伍，心中隱隱的有些擔心。

因為我看到身騎高馬，胸掛紅綢的姑爺從進靖南侯府的門開始，臉上始終是淡淡的。

只這擔心剛剛涌上心頭，便被這漫的喜樂掩蓋了下去。我甚至樂觀的想，雖然姐這門親事得來的并不那么光彩，但是憑姐的家世及對姑爺的喜歡，還有那些帶到蔣家的嫁妝，多多少少能討蔣家人的歡心。

只可惜，我想錯了。

拜堂時，蔣家二老臉上的笑，和姑爺一樣，都是淡淡的，我從他們眼中看不到喜悅，甚至有一些憂傷。

我知道想讓他們接納姐并非是一時半會的事，只是這大好的日子，好歹也該扯出點笑意，要不然，多不吉利。

那一夜的新房，姑爺挑開了姐的紅蓋頭后，便再也沒有出現。

姐守著一對龍鳳紅燭，左等他不來，右等他不來，枯坐了半夜，眼中的笑意，一點點變淡。

她蹙著眉頭問我：“嬤嬤，你去看看他是不是被人灌多了酒啊！”

我心道就蔣家那幾桌賓客，哪個會灌他酒。可看著姐可憐巴巴的眼神，我終是點了點頭，悄無聲息的摸索著去了姑爺的書房。

實話，蔣家的宅子比起富貴滔的靖南侯府來，也不差什么。我七拐八拐的，尋了半，才尋到了書房門口。

我探頭一瞧，心里的火便串了起來。

姑爺哪里是喝多了，他正穿著一件家常的衣衫，背手定定的立在一株干禿禿的梅樹旁。

淡淡有月光照在他身上，整個人像是朦著一層雨霧。一陣風過，衣袂飄飄，竟欲乘風而去。

怪不得姐只一眼，便害了相思，這般人品，真真是……

我略略站定，正欲上前，姑爺突然偏過臉，我眼尖的瞧見，姑爺俊朗的臉上，竟然掛著淚水。

這一瞧，把我心頭的火都瞧沒了。想著自家侯府那些個手段，我心頭微微一嘆，姑爺其實也是個可憐人。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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