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臘八節那天,天氣驟變,突然刮起了刺骨的寒風。
程笳穿著灰鼠皮的皮襖過來,臉紅彤彤的,來了并不進屋,而是站在廡廊下望著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石榴樹枯枝哈哈大笑,問出來迎她的周少瑾:“你說今年會不會下雪啊?”
周少瑾的記憶還停留在京城冬季的皚皚白雪中,聞言不由愣了愣。
程笳就感嘆道:“去年就沒有下雪。但愿今天能下雪。我們就可以堆個雪人了!”
多大的人了,還惦記著這些。
周少瑾忙招了她進屋坐:“……外面太冷了。”
“冷才好。”程笳笑道,“冷了正好喝粥。”又問她,“你的粥是用什么熬的?”
“蓮子米、花生、赤小豆、桂圓、薏仁米……”周少瑾邊說邊和程笳進了屋,“怎么了?”
屋里點了兩個火盆,熱氣撲面,讓程笳的呼吸一窒。
她叫道:“你點這么多火盆干什么?”
“太冷了。”周少瑾道,“在被子里捂半天才有點熱氣。”
程笳睜大了眼睛,道:“你不會用湯婆子。”
“湯婆子也不頂事。”周少瑾道,“我就是覺得太冷。”
不像在京城一本讀小說,熱著地龍,手碰到哪里都是熱的。
程笳有些無語,道:“集螢什么時候過來?我出來的時候,識嫂嫂正好去送臘八粥,說是用了什么江米、大黃米、紅香米、黑米……一共八種米熬成的。比一般的臘八粥都清爽,我原想嘗一口再來的,又怕你們等著,看都沒來得及看一眼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早知道集螢沒來,我就應該晚點過來的。”
周少瑾氣結。
周初瑾解著圍裙走了進來,笑道:“粥我已經燉在茶房的爐子上了,等集螢過來就可以吃了。”
周少瑾點頭。
程笳跳了起來,道:“你不是說你熬的臘八粥嗎?怎么是初瑾表姐下的廚?”
“你知不知道怎么做臘八粥?”周少瑾橫了程笳一眼,道,“像那蓮子米、赤小豆、薏仁米什么的。要提前一天就泡好……我今天是卯正(早上六點)就起來了。一直用勺子攪著粥,怕它們粘在一起。早知道這樣,我就應該圍個圍裙去迎你的!”
程笳嘿嘿地笑,拉了拉周少瑾的衣袖。低聲道:“大不了我請你吃齊芳齋的馬蹄糕好了。”
周初瑾聽著就笑了起來。
屋里正熱鬧著。施香進來稟道:“集螢姑娘來了。”
“快請她進來。”周少瑾說著。門簾一撩,集螢自己走了進來。
她穿了件玫瑰紫的妝比甲,里面是柳黃色杭綢夾襖。烏黑的青絲隨意綰了個纂,耳朵上戴了對珍珠耳環,手上還提著個禮盒,像是去誰家拜年似的。
周少瑾忍不住“撲哧”一聲笑。
集螢不解地望著周少瑾。
周少瑾怕集螢誤會她是在嘲笑她,忙道:“我看你這個樣子像是去街坊鄰居家里串門似的。這還沒到過年呢!就算是過年,一個巷子里住的姐妹,也不用這么客氣吧?”
集螢才這明白過來。
她頓時咬牙切齒,道:“秦子平,你等著,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
周少瑾奇道:“這關秦管事什么事啊?”
“這就是他給我準備的?”集螢指了指禮盒,“齊芳齋的八大件。我說不用,他非塞給我不可,還說這是你們這里的風俗!”
大家都笑了起來。
周初瑾溫柔地告訴她:“禮多人不怪。不過今天是姊妹們之間的小聚,就不用那么客氣了。你若是實在想什么東西過來,就撿你自己喜歡吃的,看著好看的帶過來給她們長長眼就是了。”
集螢連聲道謝。
周初瑾這下子看清楚了。
別看這集螢長得冷艷動人,卻和周少瑾一眼,是個心里不用事的。
她吩咐施香把粥端上來,幾個人也圍著廳堂的圓桌坐好。
施香端了粥進來,正說著吉祥話,程詣過來了。
“好香啊!”他聳著鼻子,“你們躲在這里喝粥竟然也不喊我。”他說著,落在集螢身上的目光由驚艷變得發起直來。
集螢皺了皺眉。
周少瑾忙咳了一聲,道:“詣表哥,你找我可有什么事?”
“我沒事就不能找你。”程詣的眼睛像釘在了集螢的身上,心不在焉地道,“你們應該不止熬了這一點粥吧?也盛碗給我嘗嘗唄!我看看和我娘熬的有什么不同。”
程笳受不了了,干脆就踢了程詣一腳。
程詣捂著小腿,眉一橫,對著程笳就有說什么,結果眼角的余光一瞥,又硬生生地把到了嘴邊的話給咽了下去,接著放開了小腿,若無其事地撣了撣衣角,道:“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程笳臉色變了。
周少瑾很是尷尬。
她自己也曾遇到過這種事,自然知道集螢的煩躁,可做這種事的是她從小一起玩到大的表哥,她就算是把他給攆出去,他恐怕也會死皮賴臉地在這里不走吧?
周少瑾就朝著施香使了個眼色,低聲道:“你等會就說外祖母找他,把他給支手。”
施香會意,擺了碗筷在外面停留了片刻又走了進來,道:“二爺,老安人讓人過去!”
程詣正悄聲地問周少瑾集螢是誰,聞言懷疑道:“不會這么巧吧?”
施香委屈道:“我騙你干嘛啊!識大奶奶過來送臘八粥了。”
通常這個時候關老太太老會把粥分食給他們。
程詣只好戀戀不舍地走了。
集螢透了口氣,道:“要不是看在他是你表哥的份上。我早就一巴掌扇過去了。”
周少瑾和程笳都窘然地笑。
周初瑾也不由莞爾,覺得集螢正如妹妹所說,非常的特別。
有人撩簾而入。
集螢等人面色微慍,循聲望過去卻是持香。
三個人齊齊舒了口氣。
持香稟道:“馬總管讓人帶信過來,荊州府的那船棉花再過一個時辰就能到東江橋了。問大小姐和二小姐是去平橋街等還是得了空再過去。”
周氏姐妹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
周初瑾轉身把周少瑾按在了坐位上,道:“你去跟馬富山說,我這就去平橋街等。”
周少瑾焦慮地喊了聲“姐姐”就要站起來。
周初瑾手一用勁,又把周少瑾給按了下去,并道:“你就呆在家里,到時候幫我寫信給父親就行了。”
周少瑾知道自己不能去。
不要說程笳和集螢在這里。就算是她們不在這里。她們姐妹這樣頻頻地回平橋街,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她要留來在給姐姐打掩護。
何況今天是臘八節,等會她還要去外祖母那時請安,她們姐妹倆總不能都不在家吧!
“姐姐。”周少瑾抬頭望著周初瑾。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滿是關心。“你早去早回。識大奶奶送粥過來,我會幫你留著的。”
周初瑾眼底閃過一絲訝然。
她沒有想到妹妹居然懂她的意思。
周初瑾不禁笑了起來,柔聲道:“我知道了。你們喝粥吧。不用等我。我盡快早點回來。”
三個人起身送周初瑾出了門。
程笳就道:“你們家還做棉花生意嗎?怎么之前沒有聽說過?這些事不是應該由管事的打理嗎?怎么要初瑾表姐出面啊?要不我跟我哥哥說一聲,讓他派個管事去瞧瞧?”
集螢卻若有所思。
周少瑾知道集螢起了疑心,望著她回答著程笳的話:“是家里臨時出了點事,姐姐過去就行了,暫時不需要幫忙。若是有需要,肯定會向你開口的。”
程笳點頭,在圓桌旁坐下。
集螢則對周少瑾釋然地笑了笑。
周初瑾回來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
和上次接到馬賜來信的歡喜不能,她顯得既憤怒又疲憊。
周少瑾結結實實地扶住了周初瑾。
“真是欣蘭干的!”她面色蒼白,面頰卻像打了胭脂似的彤紅彤紅的,“是程柏指使她干的……她覺得母親應該嫁給程柏,這樣她也就可以服侍程柏了……程柏許了事成之后讓她進門,她就做了……我要扒了她的皮……”
周少瑾沒有做聲。
心里像打濕了的布般沉甸甸的透不過氣來,腿卻像踏在棉花上似的軟綿綿的沒有力氣。
就因為喜歡程柏,就可以幫著程柏害人!
她想到了程輅。
前世的恨意仿佛穿越時光在她心里燃了起來。
怎么有人這么卑鄙無恥?害死了她母親,還來害她!
還有蘭汀,既然發現了程柏和欣蘭的陰謀,為什么不告訴父親?還一直裝著不知道的的樣子,母親是無端無事的責罵過她?還是不會明青紅皂白地懲罰過她?她一點也不念舊情,居然能心安理得地看著欣蘭逍遙法外?
她們的心是用什么做的!
“姐姐,”周少瑾聽見自己聲音尖銳地道,“要讓官府好好地判她們,不能就這樣放過她們!母親死得太冤枉了!”
周少瑾想到從無印象的母親,忍不住眼淚濕潤。
“我知道,我知道。”周初瑾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力氣像被抽干了似的倒在了床上,“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呢?如果殺了人只要放下屠刀,只要改過自新,只要哭著說幾聲‘是我不對’就能得到原諒。又有誰會遵紀守法呢?我明天就去找沔大舅舅,父親隔得太遠,這件事還得程家出面。”
周少瑾立刻道:“我這就去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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