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稷對著地下默了片刻,頜首道:“謹遵母親吩咐。”
鄂氏見他這般恭謹生疏,撫著茶碗望了他半晌,又移開了雙眼來,“你如今在大營里人緣好得很,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韓稷瞇眼望了窗外的積雪半晌,忽然含笑抬起頭來,回道:“母親這話讓兒子聽不懂,兒子人緣好是天生的,也是遺傳了母親,王大哥鄭大哥他們不嫌棄我年紀小,常有指點于我,我不過偶爾酬謝他們一番,哪里稱得上有什么打算。
“何況這中軍營也不是別人的,就是有打算,我也不算逾矩。不是么?”
鄂氏竟讓他堵得說不出話來。
以他韓家嫡長子的身份,他跟營里將官保持著良好關系自然名正言順。可是世子之位又不是他來做,他需要建立這么好的關系做什么?
就算他襲不到世子之位,將來起碼也會在中軍營里撈個像樣的職位,他比韓耘大上十歲,如今身邊又圍著一群得用的下屬,若再加上他在營里的人緣,韓耘跟他相比還有什么優勢?將來營里那么多將官豈不會向著他?
這聲打算,忽然把她自己的心思給曝露出來了。
只是她又無論如何不肯相信他沒有打算,他是她一手帶大的,她清楚他的一切過往,包括他的心性,他絕不甘于平庸,各方面表現都很優秀,難得的是他年少但又穩重,這樣的人若是不考慮自己的未來,她又如何相信?
她心思又糾結起來,害怕自己說多露多,遂道:“下去吧。”
等他出了門。看著那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一步步遠去,她心里也說不上什么滋味。
十五年養下來,就是顆石頭也捂熱了,如今卻要像敵人一樣步步算計。倘若沒有這個爵位之爭,那局面又不知有多好,又或者韓耘不是比他弱勢那么多,她也根本不必在自己的身上割肉——如今讓她處心積慮地對付他。豈不就是在自己身上割肉?
可是她既然身為韓耘的母親。如果不能為他保住他應得的利益,她又算什么母親?
怪只怪韓稷太優秀,太能干。又太頑強。十五年的毒藥都沒能把他擊倒,她除了不懈地阻撓他,又還能怎么做?
她在原位靜坐了半日,喚來寧嬤嬤:“我要你找的人。可都找好了么?”
寧嬤嬤頜首:“已經挑好了兩個,一個是鄂家過來的淺蕓。一個是韓家的家生子青霞。這兩個丫頭都很機靈,我試探了幾句,侍侯人的手段也是有的。”
鄂氏捧茶默了片刻,點點頭。“先別急著送,且好好教教她們,他不是隨隨便便什么人都看得入眼的。哪怕是個丫鬟。”又叮囑:“切記先莫走漏風聲。然后再盯著他白日里都做了些什么,見了些什么人。我總擔心,他是不是有了搶這個位置的心思了。”
寧嬤嬤稱是。
東臺山的紅梅開得火艷,宮里的梅林也競相爭了芳。
皇帝到了冬春雪雨季節腰腿便沒有幾日是利索的,這日趁著雪后出了太陽,又服完了湯藥,便就試著舉步到了御花園,只見滿園子數十株梅花在雪下盛放,這番紅梅映雪的景致令人的心情也不由開朗了幾分。
“陛下。”
才上了去梅亭的廡廊,前方便迎出明艷動人的淑妃來,淑妃到了面前含笑福身,說道:“臣妾聽說陛下要來賞梅,都特地在此地備好了點心熱茶,等了陛下許久了。”
行宮里的風波過了這一個多月早就平息了,十余年的恩寵也不是說來好玩的,皇帝對淑妃的那點火氣早都已經消了,這會兒見了她,也不說話,含笑負著手,便就往亭子里踱來。見著亭中桌上茶香撲鼻,也特地貼心地搬來了鋪了錦墊的太師椅和腳榻,便就牽了她的手,同往桌畔坐下來。
淑妃給他沏著茶,一面道:“這些都是請教過太醫后特制的祛寒茶,這當口陛下想吃別的茶是沒有的,這些點心也都是藥膳,對陛下的龍體有好處。”
皇帝微蹙了眉:“朕都已經服了大半個月的藥,你還讓朕吃什么藥膳?不吃。”
“陛下!”淑妃拖長音喚著,轉而嘆了口氣,語氣又變得寮落,“句兒這幾日亦生病了,因著在行宮里闖了那個禍,他心里一直背著包袱,面上雖看不出來,可自省了這一個多月,終于也還是捱不住積憂成了疾。
“陛下與句兒就是臣妾的主心骨,你們倆但凡有點什么不適,臣妾這心就跟活活撂進了油鍋里煎似的,那小子倒也罷了,仗著陛下寵愛在外胡來,讓他吃吃苦頭也叫活該。可臣妾看到陛下這樣,夜里卻是一刻也睡不安穩……”
越說她聲音越發低沉,到后來竟隱隱有些哽咽之聲。
雖已過三旬,但因為多年來深受寵愛,地位穩固,未曾怎么憂心過命運的她依舊肌膚白嫩緊致,加之今日里又精心妝扮了一番,一身素衣簡單裝飾的樣子處在這艷紅的梅林里,著實有幾分柔弱可人,而從皇帝的角度看過去,她微垂臻首的樣子更是讓人心疼。
“行了。”皇帝隨手拿起塊點心來,掰開放進嘴里。
淑妃破涕為笑,輕靠在他肩膀上,柔聲道:“陛下若是吃不慣,就還是別吃了。”
皇帝擰著眉咽下去,然后道:“句兒怎樣了?朕又沒怎么罰他,他怎么就嬌氣上了?”
“您自己的兒子,您還不知道么?”淑妃攬住他的胳膊,偎著他望著亭外梅林嘆氣,“他從小就想做個謙謙君子,這次因為柳家丫頭胡鬧,他不分青紅皂白就跟著起了哄,不但把沈宓給得罪了,還把從小玩到大的韓稷也給得罪了。
“他從小生活在宮里,除了韓稷他們。從小也沒有什么玩伴,這次把韓稷一得罪,勛貴們肯定同聲共氣站在韓稷那邊,他往后更是連個讀書騎射的玩伴也沒有了。換成是臣妾都會難受,又何況他一個半大孩子?”
皇帝聽到這聲半大孩子,端著的茶不由放下來,說的也是。楚王不過十五六歲。可不還是半大孩子?再想想他以往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驕傲,又不由道:“那也是他咎由自取,韓家與我趙家乃是有先輩淵源的。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四家抱得跟鐵桶一般緊,得罪了人,也怨不得人家!”
“陛下說的是。”
淑妃垂著頭,坐直身。執起皇帝的手,說道:“所以那日臣妾狠狠地斥責了句兒。可是他已經知錯了。如今還因此患了心病,臣妾又還能將他如何?他并非臣妾一個人的兒子,同時還是陛下的愛子,真若有個三長兩短。臣妾如何自安?”
一滴水落在皇帝手上,皇帝順手抬起她臉來,才知道她在哭。
心里頓時不忍。放緩和了語氣,說道:“朕知道他是個好孩子。但如今除了讓太醫好生診治,又有什么法子?”
“心病還得心藥醫。”淑妃抬起頭,含淚道:“句兒這病都是因為內疚而起,總得讓他消去了這塊心病,他才算真正好起來。否則就是太醫用再多的藥,也是枉然。”
皇帝聽聞凝下臉色來,半晌道:“回頭朕去瞧瞧他。”
淑妃抹淚站起來:“臣妾替句兒謝過陛下。”
皇帝揚揚唇,招手喚她坐下。
端敬殿這邊,鄭王這些日子因為禁足同樣無法出宮。
但是自打得了沈觀裕的提點,這幾個月里他卻在宮里發展了好些眼線,雖然這對于他要走的路來說才是杯水車薪而已,但是憑他目前的財力與勢力,也無法有更大的施展。
午膳后他這里正圍爐溫書,于英便踏著一路腳印走進來,稟道:“王爺,陛下出宮往楚王府去了,聽說楚王染病,乃是淑妃慫恿著陛下出宮的。”
皇宮出宮看看生病的兒子這并無奇特之處,一則他子嗣不多,二則楚王畢竟年少,但是自打有了他們倆同時被韓稷拿捏住了,而且又同時向他表達過拉攏之心后,有關楚王府的一切動向就都值得關注了。
“淑妃慫恿陛下出宮做什么?”他凝眉放了書,站起來。
于英道:“這層卻不知了,但陛下往楚王府里這一去,楚王臉上不知又要添多少金了。”
鄭王沉吟片刻,步下丹樨來,說道:“恐怕不止是添金這么簡單。”略頓,他又抬起頭來:“去打聽打聽這會兒沈御史在做什么?”
沈觀裕正在府里聽兒媳婦們說三房的事。
沈宦回府與沈宣起了爭執之后,沈宓因感念到沈觀裕的不易,便起了心思要把三房這事定下來,后來華氏與沈雁突然奉旨去了圍場,季氏見二房插了手,自然沒有再過問,而陳氏更是不方便參與,于是這事便就被擱了下來。
這些日子華氏見著沈莘比從前更沉默了不少,私下里也仔細衡量過三房續弦的得失,加之沈宓心里又老惦記著三房的事,不時地催促她,便愈發有了撮合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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