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公凝眸,久久未曾出聲。
韓稷笑了下,眼望著一對相互磨挲的拇指,說道:“我在韓家呆了十六年,承蒙父親教育栽培,總算也不負父親所望,一面落得個破敗的身子,一面也學有所成,所以從很多年前起我就知道你本沒有打算讓我繼承世子之位的念頭。”
“什么叫落得個破敗的身子?”魏國公眉頭皺得愈發緊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身中了十六年的毒,僥幸沒死,父親覺得我連自嘲兩句也不該么?”韓稷靜靜望著他。
魏國公凝眸,竟然也無言以對。
既是胎毒,那么自然是源自母腹之中,他與鄂氏身為父母,不怪他們又能怪誰?
但是,這又怎能怪他們?
可若是不怪他們,又能說是怪誰呢?
也怪不得他有怨氣。
魏國公緩緩地握緊雙拳,眼里的慍怒竟也黯下去幾分。
他默默地抿了口茶,望著對面的他,目光里又浮出一絲柔和。
“我不是責怪你不該當這個世子,也不是認為你當不好,只是覺得為父年紀并不大,也許可以讓你選擇更合適的道路,眼下既然皇上已經賜封于你,你就好好當差,不要再三心二意,也不要記怪你母親偏心了。”
韓稷望著他,并沒有說話。
魏國公忽然微笑起來,“我兩年沒見你,你又長高了,聽老太太說,持家理事也是強的。我很高興。原來礙著你身子不好,怕你吃不消邊防的苦。如今看來倒是不必了。等將來有機會,我再讓你去西北歷練歷練,你介時便又能學到更多的東西。”
韓稷睨他道:“把我支到西北,好再換個人當世子么?”
“這是什么話?”魏國公拉下臉,半晌后無語地喝盡杯里的茶,凝眉望著他道:“我是你爹,難道你對我連這點信任都沒有嗎?”
韓稷垂下眼。望盤住的雙腿。
魏國公望著他低垂的頭。語氣又松了些,說道:“你從前不是這個樣子,我覺得你跟你母親也生份了。今兒夜里在飯桌上,你自始至終沒看我們一眼。這兩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是我兒子,有什么事情。你告訴我。”
韓稷搖搖頭,撇開臉。“沒有什么事。”頓了一下松開盤著的腿走到地下,又道:“時候不早了,我該回房了。父親車馬勞頓,也早些安歇罷。”
說著便走向門口。
魏國公也隨后下了地。望著他的背影,說道:“不管怎么樣,你都是我兒子。就算你母親偏心耘兒。你也還有我。過幾日我再帶你去祠堂祭祖。往后你就是我魏國公府的第三代傳人了,萬事三思而行。萬萬不要辱沒了韓家門楣。”
韓稷在廊下陡然頓住,握拳了半日,才又抬步出了門廊。
魏國公望著門外夜色,眉間的深凝久久也未曾散去。
韓稷走出門來,月光下眉間泛著清冷,也像是高山上一抹寒冰,經年也化不去似的。
鄂氏聽得韓稷回了房,立時出門到了外書房。
“你問他什么了?他怎么跟你說的?”進了門,她劈頭便問。
魏國公仍坐在桌畔,對她的質問隔了有片刻才淡淡道:“沒說什么,他是我們的嫡長子,他來襲這個爵,并沒有什么不妥。”
鄂氏只覺渾身發冷,她失聲道:“那耘兒呢?耘兒怎么辦!”
“耘兒是次子,自會有他該得的。”魏國公拿起桌上不知什么時候傳進來的一壺酒,自斟了一杯,又道:“難道我還會虧待他不成?”
“你不會虧待他,你怎么不會虧待他?你把爵位傳給稷兒,不就是虧待了耘兒了嗎!”鄂氏已有些難以自持,她日盼夜盼盼著他回來,沒想到區區片刻的功夫,他就已經倒向了韓稷!“你這么偏心他,難道就不怕耘兒將來恨你!”
“好了!”魏國公啪地將酒杯拍在桌上,“他們都是我韓恪的兒子,爵位只有一個,稷兒并無過錯而且才干謀略并不輸我,讓他當世子有什么錯?難道你還想讓我去宮里請皇上把這旨意給撤回去不成?!
“你說我偏心他會招致耘兒的記恨,那么你呢?他從小到大多孝順的一個孩子,這兩年我不在府里,回來見到的便是沉默寡言的他,這兩年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到如今,你依舊還在怪責我偏心,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這個當母親的公不公平!你就不在乎他記恨你?!”
“他憑什么記恨我?難道這些年我對他還不夠好嗎?!”
鄂氏紅著眼眶,胸脯一起一伏,已然難以忍耐。“我能把他養到這么大已經盡我的責任!他現在都有,我只不過為耘兒爭取一個爵位,這難道也叫做過份嗎?!”
她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奔涌出來,眼淚順著臉龐滾落下地,十余年的夫妻,她替他養大了兩個兒子,他甚至從來都不曾跟她解釋韓稷的來歷,把她當傻子一般地糊弄!她也只不過為自己的兒子爭取一點利益而已,而他連這都不給她!
她的期盼一下子化成了灰,變成發黯的一團云,將她整個人都籠罩在內了。
魏國公靜坐了會兒,見她呆坐著未動,忽而也走過來,緩聲道:“我們只有兩個兒子,若說我偏心稷兒,你不偏心耘兒么?如果我們都只顧著小兒子,那稷兒又怎么辦?他受了這么多苦難,理應得到我們更多的愛護才是。難得他們兄弟齊心,就讓他們去吧。”
鄂氏任憑眼淚往下流,未曾再回他一個字。
魏國公說話算話,即使是才回朝,手上堆積的軍務如山似海,可翌日他就安排了府里管家周似海打點帶韓稷去祠堂祭祖的事宜。周似海定了日子在臘月十五,一則這日本就是往祠堂進香的日子。二則有著七八日時間準備,介時也不至于手忙腳亂。
而祭祖之后,接下來中軍營里則又提拔一批干將,因著中軍僉事秦昱自認年事已高,向魏國公遞了辭呈,因而與韓稷商議之后,魏國公遂將秦昱的長子、同在中軍營里的副將秦奐德補任了僉事一職。王儆鄭魁等人官職未曾提級。但是卻分別都有加授的正四品的廣威將軍和明威將軍之銜。
韓稷因此著著實實忙了兩個月,就連新年也幾乎是在軍營里過的。原本答應韓耘下雪帶他去莊子里逮兔子,因為無暇前去而托付了薛停董慢這對富貴閑人。
中軍營這番動作一下來。朝野內外也暗生了些波瀾。
因著韓稷襲爵乃是魏國公不在朝時皇帝直接下的旨,是以暗中也有許多人在等著看皇帝和韓家的笑話,看看皇帝這道旨下來,會不會弄得君臣之間滋生嫌隙。又者韓家父子之間出現什么不和,介時這權勢傾天的四大國公府又該有話題可供娛樂了。
然而當人們看到這次提拔的將官里十之六七不是與韓稷共過事的將領。便是韓稷當任世子之后重用的人才,許多議論便就戛然而止。畢竟魏國公能夠重視兒子看重的人,這就足以說明他并不排斥讓韓稷傳承家業,連他當爹的都全盤接受。旁的人還有什么屁放?
于是京師對于這位新晉的國公府世子一改戲謔輕視的態度。
為著這次補替,大營里也有些不服的聲音,韓稷使出魄力擺平之后。知情人不得不服,外界也更加熱衷吹捧起他來。許多人已經開始私下里打聽韓稷的婚事,緊接著上門來串門的官眷也開始增多,鄂氏每日里少說也總要接待兩三個。
當然,大家口上說是給鄂氏道賀而來,長子襲爵的事定了,魏國公又回朝了,還得了皇帝許多賞賜,底下將軍也跟著沾了光,這都是喜事。
但是,鄂氏哪里不知道她們是來干什么的?
因而面上沒事人兒一樣跟她們說的笑不攏嘴,私底下關于韓稷的婚事卻是半個字都不說。
“她們一個個地想把女兒往頤風堂塞,想接著我的位子當國公夫人,真是做夢!”房里無人時鄂氏這般跟寧嬤嬤冷笑。
寧嬤嬤道:“其實他們就是把女兒嫁進來最終也得不了什么好果子吃,難道太太還會容許他最后真的當上國公爺不成?咱們國公爺還年輕得很,太太可以拖他下臺的時間還很長哩。”
“說的簡單!”鄂氏斜睨她,“眼下這些找上門來的可都是跟中軍營或是韓家有交情的人家,我若是讓他們把女兒嫁進來,最后又讓他們的女兒跟著韓稷倒了霉,他們難道不會恨上我?到那個時候耘兒豈不也失去了份量?又能落得什么好處。”
寧嬤嬤忙道:“還是太太考慮得周到。只是國公爺如今這般偏袒著世子爺……”
她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鄂氏的心緒又浮躁起來。
魏國公回府那天夜里她滿心以為他會在聽她告完狀之后嚴斥于韓稷一番,雖說不可能立即反口改任世子,可是最起碼也要起到令他厭惡起韓稷的作用,可是沒想到他不但沒有責備韓稷什么,反而順勢接受了現實,這豈能令她不怒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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