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皇帝半百之齡,萬壽節宮中會舉辦極正式的宮宴,皇帝不是每年都會聲勢浩大的過萬壽節,但今年提前了三個月就下發了旨意,這也許是因為人生難得幾個半百,也或許是因為前段時間小病了一場,更或者又是因為他的兩個兒子長大了,要議婚了。
總之,誰知道呢?
韓家如今也在議婚,鄂氏每天也頂著副笑臉跟每個上門的媒人周旋,心里卻沒有半點將要做婆婆的喜悅。她頂著母親的名份,給別人的兒子操辦婚禮,還落不著半點好,然而即使落不著半點好,她也還是得去做,做給老夫人看,做給魏國公看,也做給韓家上下這么多人看。
她依然還是得維持自己賢妻良母的形象,因為這是她唯一能給利用的資本。而如果她不做,韓耘將來豈不是更加沒有地位了么?
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十分的可笑和悲哀。
她不知道如果陳王妃還在世,如今又會是怎么樣一番情形。也許,在韓稷長大之后,魏國公便會接著向她挑明那就是他跟別的女人的私生子的事實罷?然后她就成為可憐的下堂婦——即便因為陳王妃的身份而不讓她下堂,她的存在也注定是個悲劇了。
提到這里她似乎又得慶幸她還是死了,否則的話自己又哪來的這番表面榮光?她自嘲地想。韓恪明明對她沒有感情,卻偏偏裝成情深義重的樣子,尊她敬她,維護她,在長子夭折之后又還讓她生下了韓耘,如果陳王妃還在。這一切還有可能么?
不是她不相信人,是她不相信他還有心思會顧及她的心情。
其實在不久之前,確切地說,在韓稷以那樣的方式迅雷不及掩耳地奪走世子之位之前,她是曾經盼望過當婆婆的,人是她一手帶大的,是顆石頭也捂熱了。她曾想過。如果大家都安于這樣的身份,等到韓耘長到十一二歲,等他順利襲了爵。她也不會再給他下毒。
她甚至也曾跟自己說,哪怕他并不是她的兒子,更哪怕他是韓恪與那個女人生下的私生子。
可是愿賭服輸,誰讓她出現得比龔素君要遲。
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也不是沒想到要殺了韓稷,那個渾身還有血污的小嬰兒。可是他與龔素君相識于她之前。她打小接受的也是三從四德的教育,不管她多么想要將雙手掐上他的脖子,可在聽到他的哭聲時,她也沒能下得去手。
她清楚的記得。那個早夭的孩子,才生下來時也是那么大聲的哭著。興許因為他們乃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的緣故,連哭聲都那么相象。閉上眼,幾乎就是一個人。
她怎么狠心殺死自己的孩子。
她又開始看回他。開始抱他,開始手把手地給他換小衣裳。
她認命了,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悉心的照顧他。
誰的孩子,她也無所謂了,她知道韓恪不會告訴這孩子他的身世,因為只要說出來,他的性命便十分堪憂,而只要她不說,他也不說,那么這孩子跟她親生的有什么分別?到底夭折的那個孩子并不是韓恪殺死的,就是他卑鄙地讓她來撫養他和別的女人的孩子,她也咬牙認了。
她不認,就會穿幫。
穿了幫,她在韓家又會面臨什么樣的境遇?
韓恪會休了她,好讓她出了韓家后把他偷藏了陳王妃的兒子的事抖落出去嗎?就算他能夠解釋那不是陳王的遺腹子,可皇帝會相信嗎?世人會相信嗎?而他若不休她,又會讓她能夠繼續留在韓稷身邊,擁有謀害韓稷的可乘之機嗎?
她多半只會被軟禁在韓家,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
為了她自己,她除了接受這個事實,又還能怎么樣呢?她到底還年輕啊。而她的娘家并不在京中,想要尋求他們的援助,一則鞭長莫及,二則,她竟然也不想弄到那樣的地步。
如果不是那日她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擋住企圖來攻擊韓稷的那只野貓,寧嬤嬤不會察覺到她對韓稷的真心愛護。如果不是寧嬤嬤來提醒她將來還會有自己的兒女,提醒她那是她丈夫的私生子,她便不會給他喂毒,從而控制他將來奪去本該屬于她自己的兒女的一切。
她的付出終于還是得到了回報。
后來她就真的有了韓耘,她想過,等到了韓耘十歲時,他那會兒也就二十來歲,年紀并不大,還有很多機會生下自己的健康的兒女。于是她更加安于那樣的現狀,一面對他施以真心,一面喂毒予以控制,她覺得再沒有比這更令她感到安穩的生活。
可是誰能料想到事情突然變了,他不動聲色地搶走了爵位,也澆滅了一顆她想要補償他的心!
在她眼睜睜看著韓稷當上世子之前,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委屈已經積壓到變成了仇恨的地步。從宮里回來見到他的那一刻,她真的只想殺了他,因為是他讓她覺得自己那么無能,那么失敗。
她只是想要把爵位留給她的兒子而已,她委曲求全這么多年,也只是想給自己和他的唯一的孩子留點東西而已,她注定已不能走出這府邸去,也知道自己不會看著身邊那么多人,尤其是韓耘被韓稷的身世所牽累,她只有這么一點指望,可是也讓韓稷給毀滅了。
而韓恪,一句輕描淡寫的不會虧待韓耘,就把她給打發了。
這些事情,真是禁不起深想。
每想一次,便如剜心一寸。
如果不是皇帝起意過壽的事情勾動了她的情懷,如果不是因為皇帝如她一般也開始到了當公婆的年齡,她也是不會去觸碰這些的。當然皇帝已經替廢太子主持過大婚,心情與她并不相同,想到這次的萬壽節上必不可免會談論到兒女婚事,她心里便如壓了鉛似的輕快不起來。
她吐了口氣,閉眼揉起了額角。
“太太怎么了?”
寧嬤嬤端著茶盤走過來,伸手替她按摩起來。
“沒什么。”她搖搖頭,沒有更多話語。每次在寧嬤嬤面前提到這些,她的情緒就很容易波動起來,也很容易加深對魏國公和韓稷的恨意,往往是她有了點郁忿,寧嬤嬤就順著她的話往下走,最后,心情便愈變愈糟。
可是如今,她并沒有精力沉溺在這股情緒之中。也不能再讓自己的不甘和恨意再加深一點。
她垂頭望著桌上的名帖,順手拿起一張來翻了翻,岔開話道:“這兩日上門來詢親的人倒是少了。”
寧嬤嬤打量了她片刻,垂眸道:“興許都在忙著進宮賀壽的事罷?如今鄭王楚王也都在議婚,對于有些人家來說,能夠攀龍附鳳更加于自身有益。”又道:“不過這樣也好,大家都沖著王爺們去了,也省得太太煩惱著怎么推掉。”
鄂氏沒作聲。
寧嬤嬤停了下,又道:“這些日子國公爺倒是往顧家走得勤。”
“這有什么?”鄂氏因為先前的落寞,對她的含沙射影忽而也有些不耐煩,“他原先就往顧家走得多,你如今難不成連他的行蹤還要管著不成?”
她本不想這么對待自己的乳母,雖是下人,也是比別的下人不同的。可她近來總是辦事不力,先是隨意挑了淺蕓她們兩個來溥衍她,而后又時常地說些不該有的蠢話,這與她原先給她的印象可差遠了。
而這變化到底又是從什么時候生起的呢?
她默不作聲地細想,仿佛是從韓稷從行宮里狩獵回來之后開始的。聽說到韓稷可能心儀上沈雁之后,她便開始有些不在狀態。
她斜斜地睨了她一眼,說道:“你是不是很害怕韓稷把沈雁娶進門?”
寧嬤嬤猛地一震,看了她一眼,垂頭道:“太太怎么能說奴婢是害怕呢?奴婢是不甘心。當然,如果您非要說我害怕的話,我也不能反駁,畢竟我是看著耘哥兒出生的,我自然也害怕有沈家為后盾的沈二姑娘嫁進來成為耘哥兒的威脅。”
鄂氏聽到她這么說,心里的疑惑又被愧疚壓下去了。
是啊,她怎么能懷疑她呢?她可是陪伴在她身邊三十多年了的心腹,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得是她的親人了。她不該懷疑她。
她緩下顏色,說道:“前幾日你給我挑的那幾家姑娘都不錯,但顯然家世還是太差了些。”
寧嬤嬤凝眸:“那些可都是三品大員府上的小姐。”
“那又怎么樣?”鄂氏脫口而出。但說出來后聲勢又弱下去了,“他是世子爺,那些人家品行都過不了關,就是我這里看好了,老太太和國公爺也必然不會中意。最起碼,對方家里得是在朝中有些根基的。”
寧嬤嬤道:“可是有根基的人家,豈不也有可能成為世子爺的幫兇?只有找個能夠拖累他的女子,才可能讓咱們尋到契機將他一把拉下馬呀!他若不下馬不放兵權,咱們就拿他沒奈何,也根本不可能除了他!”
鄂氏聽到這里,又抬頭看向她:“你就這么想他死?”
寧嬤嬤緊望著她:“太太就不想么?您在他奪走世子之位后對他的恨之入骨呢?”
鄂氏被她逼視得無言應對,敗下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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