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稚音的語氣里有明顯的落寞,趙雋望著這樣的他,目光也在一點點轉黯。
他能夠看得出來他的期待,那雙眸子,自打進宮起便沒有亮過,而如今則像是鹿兒被放歸山林,才真正有了靈氣。
“你,跟阿娘住的莊子,還有什么?”他問。
“還有很多。”景洛坐下來,認真地道:“我們住的莊子很大,很多田土,還有很多小山,下雪的時候有野免和野雞逮,但天氣太冷,阿娘通常不讓我進山,她會挑秋天帶我上山撿蘑菇,順便也打幾只山雞野兔回來做成臘味,這樣,我們冬天也就有肉吃了。
“阿娘還種了菜,每天早上她去園里擇菜的時候也會給我養的阿咕帶兩根蘿卜。現在這個時候,池塘邊的桃花應該開了,過不多久便可以摘桃吃。阿娘會把吃不完的果實摘下來,做成甜甜的果脯,這樣,我到秋天冬天的時候,還是能吃到夏天的果子。”
他說完抬起頭來,睜著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已經看到了阿咕在吃蘿卜,小黃和大花在淘氣,池邊的桃花樹開滿了粉色的花朵,美麗得像春姑娘的衣裳。
趙雋也微微笑了。看向車窗外的貨郎,跟他稱了二兩桃脯,拿一塊給景洛,“是這樣的嗎?”
景洛吃到嘴里,不甚滿意地:“阿娘做的比這個還好吃。這個味道,像是隔壁丫丫的奶奶做的。”
“丫丫?”趙雋饒有興趣地,“你們跟丫丫家關系很好?”
景洛不知道怎么說,這樣道:“丫丫的阿娘不在了,他阿爹又給他娶了個后娘,后娘生了弟弟。漸漸地阿爹也不關心她了。丫丫跟爺爺奶奶住,他們家就在我們家隔壁,有時候他們家煎了烙餅,站到門口喊一聲,我就聽見了。有時候阿娘包了餃子,我站在門口叫聲丫丫,丫丫也會過來。”
趙雋微笑著。撫膝道:“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景洛愣了下。然后忙不迭地點頭:“對的對的,就是這樣。每天早上,我們家的公雞和丫丫家的公雞都會像相互比賽一樣,一聲叫過一聲地叫。”
“兩小無猜。那可真好。”
趙雋笑到這里,已經有些艱澀。
景洛心中的這些快樂和美好。他畢生都不曾有過。
“父皇,阿娘住的地方還沒有到嗎?”景洛怯怯地抬頭,問道。
他撫了撫他頭頂,說道:“前面就是了。”
馬車過了繁華的大街。駛進了蕭宅所在的鳴玉坊。
鳴玉坊是京師里地段不錯的民坊之一,既近鬧市大街,坊內又皆是達官富戶。
趙雋他們在蕭宅對面的巷口停下。“前面那座宅子就是你阿娘住的地方。”
“我們不下去么?”景洛像是很意外。
趙雋道:“我們看看就好。”
眉娘早說過跟他恩斷義絕,連景洛的玩具也送了回來。自是不打算再見。既然如此,她還會不會見景洛也是兩說。那到底不是她自己的親生,倘若她不答應見,那么豈不更讓景洛難過?而即便是見了,也未必還會有下次,既然總會有失望,倒不如就此斬斷也好。
“父皇……”景洛有些失措,緊緊抱著裝著他抄的文章的木匣子,眼淚一滾就落了下來。
他還以為,他帶他出來是要讓他和阿娘見面。
他甚至都已經想好了,要怎么樣用自己的乖巧溫順來說服阿娘不要放棄他。
而他現在到她家門外,卻不能見她。
他悶聲哭著,一下下地抽噎,但是又極力克制著不發出聲音,于是小小的身軀一抖一抖,就像是秋風里掛在枝頭的落葉。
趙雋去拉他,他下意識退開半步,仍是哭著,又不出聲。
趙雋撇開臉,說道:“洛兒不要胡鬧。阿娘終歸不可能跟你永遠在一起,你是大周的皇長子,將來亦會是太子,是我大周的繼任君主,平民百姓的生活不適合你,你生來是趙家的人,便該盡趙家人該盡的責任。”
景洛淚眼婆娑望著他,抽泣道:“什么是我的責任?”
“自然是像父皇這樣,盡力當個造福百姓的君主。”
“可是,我并不想當皇帝。”景洛眼淚又流下來,他蹲下去,小胳膊搭在膝蓋上,看起來像只無措的小兔子,“當皇帝又不能經常出宮,不能常常串門,沒有鄰居,沒有朋友,宮里連小貓小鳥都是規規矩矩的,我不想這樣。”
“可是這是責任。”趙雋望著他,“每個人都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人生注定還有一些事情是我們不愿意去做的,這里頭就包括責任。責任就是我們不管想不想去做,也必須去做的事情。”
景洛聽不懂,眼淚又飚出來一泡。
趙雋深吸一口氣,下令道:“回宮。”
幾丈之隔的蕭府里,賀群躍下樹梢,自顧自地咕囔:“那馬車誰家的,怎么才進來又掉頭出了去?”
這一日景洛被留在乾清宮。
趙雋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解釋。
景洛進宮已經有好幾個月,他是個乖巧的孩子,眉娘將他教得很好,最初進宮時他情緒低落,明顯不太肯跟他們親近,面上從未哭泣,但是在他睡著時,臉上卻有淚痕,小手心里也緊緊攢著眉娘給他做的衣裳。
他自己也是易感的人,看到孩子這樣他只會心疼而不會生氣,比起一個很快能適應新身份的孩子,他更欣慰他是個念舊而又重情的人。
如今幾個月過去,他們也終于看到了成效,孩子已經不會在夜里哭,夢里哭著喊“阿娘別走”,會很愿意跟他們說話,問他們各種充滿孩子氣的問題。他自己也也不會強迫他去做個什么樣的人,嚴格給他樹立什么樣的規矩。
或許從這點來說,他還應該感謝在冷宮里那幾年,如果沒有那段遭遇,恐怕他依然不懂得看透這些,不懂得如何真正去愛他的家人,而他從前的那些仁愛,跟如今這樣發自內心的體恤相比,都透著無比的膚淺。
但是這一次,他卻已感覺到一些焦躁。
這是他目前唯一的孩子,也是他想用一切來彌補和對待的,但很顯然,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分歧。
翌日早朝上,他仍然有些郁郁寡歡。
朝上在議論運西北糧餉的問題,他也沒有插言。
“皇上,伍將軍有事求見。”
下朝回到宮里,太監忽然來報。
他扭頭往外看了看,說道:“傳見。”
伍毅是侍衛長,也是原先在楚王府住著的時候的護衛,他進了宮,整班人馬也都進宮來了。這些人事實上大多都是國公們給他挑選出來的,當初他們身邊只有一個扶疏。說真的,如果不是韓家沒有二心,他何德何能再坐上這個位置?
更難得的是,他觀察了這么久,這些人自打到了他身邊,便再沒與原先的上司有私下聯系。
有這樣坦蕩的臣子,有臣子們這樣的信任,他實在也沒有理由不信賴他們。
可是,信賴也有個限度,他身為君主,又豈能喪失底線。
不過說回來,伍毅是他原先的東宮舊臣后裔,他與各國公府更是無絲毫牽連。
伍毅進了殿,揖首道:“回皇上,布防的這幾個月臣帶著弟兄們在城里內外四處暗察,查得的情況是,于燕王殿下遭到威脅之前進入城里來的江湖人都還算規矩,雖時而有些小摩擦,但是看起來并不像是有什么預謀而存在,他們各自都有留守在京師的目的。
“其次各五品以上臣子府上臣子也沒有異動,四家國公府,尤其是韓家以及韓稷府上,都沒有半點異常,有差事并且在任的臣子都在忙著公務軍務,就是韓稷,這些日子聽說也在幫著夫人打理鋪子生意,聽說他身邊的護衛都閑到操心起了府里八卦的地步,壓根沒有什么不妥。
“而就算是幾個月前事發當夜,除了陶行外他們的人也都沒有出過京,韓家包括韓稷在這件事上臣可以肯定是沒有說謊的。”
趙雋平靜地點了點頭,沒有什么意外。
暗殺景洛的那批人他并沒有放棄尋找。
他相信韓家不會有什么問題,事實上除了他們沒問題,所有擁護他登基的的臣子都不會有問題,否則的話,他們何必多此一舉讓他來當這個皇帝?但他們沒有問題,卻不代表其他那些未曾參與這件事的人沒有問題。
尤其,是那些宗室。
燕王若是真死了,最后受益的會是誰呢?
燕王若死,陸銘蘭再次生育的可能性又極小,他又不肯納妃,這么一來,就只能從宗室里過繼。設或,又有人強行以武力取之。
如今他們連既在的燕王都敢下手,那么即便是陸銘蘭再次懷孕,或者他納了妃子進門,都一定會下毒手除之。
他起身下了丹樨,負手站在香爐旁,說道:“去查查遼王和魯親王。”
所有宗親之中,獨獨這兩人具有實力,雖說登基之時這二人迫于韓稷等人的權勢,已經當場請過罪,但是,若不是他們,還會有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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