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連大娘這話,再看看連升尷尬的神色,葉秋就基本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先到盥洗架那頭,舀了瓢清水到面盆里絞了條干凈帕子,遞給連升,“不管怎么回事,你把你母親氣成這樣,就是你的不是。先去給你母親認個錯,再來說說是怎么回事。”
看一向剛強的娘在人家面前掉下眼淚,連升心里也怪不好受的。把帕子遞到連大娘手里,“娘,我錯了,你先擦把臉吧。”
連大娘的眼淚掉得更兇了,卻到底還是接了帕子,捂著臉就哭了起來。
葉秋也不多勸,只坐下問起連升,“說吧,你是不是又去見吳紅霞了?”
連升微哽,確實如此。
他今天看過節,想偷拿些家里包的粽子給吳家送去,結果被連大娘發現,母子倆又吵了起來。話趕話的互不相讓,就鬧到葉秋這里來了。
那日,自葉秋離開上河子村之后,陳繼祖家到底抗不住眾人的口舌,把吳紅霞先送回娘家了。可到底要不要休掉這個媳婦,陳家還沒能下定這個決心。
說白了,他們就是在等。看是誰要娶這個媳婦,日后好訛上。
連升以為葉秋之前那么做,是在幫他。如今紅霞能回家,他們的事不就峰回路轉了?可等他偷跑去吳家看過兩回,這才知道,可若說陳家是個爛泥坑,吳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吳家爹娘昏庸懦弱又重男輕女,從前能把女兒嫁給一個將死之人,給小兒子換彩禮,這會子又怎么可能就突然良心發現,改過自新了?
他們倒是也想把這個女兒再嫁一次,掙些彩禮錢。可吳紅霞的弟媳婦看著突然回家,又漂亮又能干的大姑子,也動起了心思。
她娘家嫂嫂身子弱,成天泡在藥罐子里,哥哥一人累死累活,掙的那點子錢往藥鋪里還不夠送的。家里沒個女人打理,男人日子也難過。若是能把這大姑子送去給哥哥做個妾,不是挺好的么?
吳紅霞的弟弟是個沒主見的,媳婦這么一說,他就同意了。他同意的事情,基本吳家二老就不會反對了。
至于吳紅霞的心意,沒人在意。
連升一聽,氣得要死,頓時要去幫著吳紅霞理論。可吳紅霞一句話,就把他勸住了。
“你憑什么替我出頭?”
非親非故,他又不是要來提親,那有什么立場去說所謂的公道話?
連升知道,問題的關鍵還是在自家身上。
可這樣的親事誰愿意結?
連大娘抹著眼淚哭道,“我是個不講理的人嗎?我也知道那姑娘是個挺好的姑娘,可誰叫她命不好,攤上那樣子的兩家子人呢?我不是小氣,也不是不愿意幫幫她,說實在的,以咱家如今的家底,就是給他們陳吳兩家雙份的賣身錢都可以。但問題是,人家肯收了錢就此了事嗎?那樣的兩家人,村長你也見過,你覺得是能結親家的嗎?”
她又望著連升道,“我這會子要是順著你的意思答應了這門親事,回頭你過起日子來,到時別說其他的,只要他們三病兩痛的找上門來,你是給錢還是不給?不給人家得罵你們六親不認,可要是順著他們的意思,你們自己的日子還過不過的?難道說,到時也一鬧矛盾了,就得請村長去幫你調停?”
這是幾句大實話,連升也給堵得說不出話來。他心里也清楚,這回要不是葉秋當著人家村長的面,撂下那樣的重話,吳紅霞根本不可能離開陳家。可葉秋能幫一回,還能幫二回三回?
日子總是要自己過的,自己想不出辦法來解決這些矛盾,外人誰幫得了誰一輩子?
葉秋想了想,問連升,“你是不是一定要娶吳家那姑娘,不娶她就寧愿一輩子打光棍?”
這話連升還真在連大娘面前說過,不過這會子冷不丁被葉秋這樣慎重的問起來,他又有些猶豫了。
葉秋又問他,“那你覺得,如果你不娶吳家那姑娘的話,她會不會一輩子不嫁人?又或者說,她愿不愿意為了你,就跟她婆家娘家統統斷絕關系,老死不相往來?”
這個……連升心里也明白,吳紅霞真要是這么剛烈的性子,那這些年也不會處處受婆家拿捏了。
葉秋告訴他,“去外頭找江媽媽,讓她給你備一份節禮,你下山去見見吳家姑娘吧。說是我送的,然后拿這些話問問她。日子不是你一個人過出來的,要是你拼命擋在前頭,她在后頭拼命拖后腿,她就再是個天仙,你覺得這樣的媳婦能要嗎?”
連大娘聽得心頭痛快,“村長說的是。你去問問她,若她肯跟那兩家徹底斷了關系,我就出雙份的彩禮錢也愿把她給你接回來。當然,也不是叫她六親不認,但是往后除了正常的年節走動,人情往來,她一個子兒也別想拿回去!她若做得到,我就不怕跟那樣兩家人打交道。可她要舍不得,就別怪我狠心,一定要拆了你們的姻緣!”
連升默然半晌,到底出去了,葉秋又叫了一個跟他交好的小兄弟跟去做伴了。萬一有事,兩個人也好有商有量的。
不過回頭她也勸了連大娘,“千金難買有情郎。要是連升真跟那姑娘好了,回頭我去跟他們兩邊的村長說說,照顧著給他們兩家一些賺錢的營生。日子好過了,人也就不會那么死皮賴臉的纏過來了。”
連大娘卻是嘆道,“村長你是好心,可你到底年輕,不知道有些人的心,就是不知足。今天有饅頭,明天就想吃肉,若是攤上這樣一家子親戚,日子真沒法過的。再有——”
她猶豫了一下,才把最隱秘的心思悄悄告訴葉秋,“那個姑娘也生得實在太好了些,做的又是拋頭露面的生意。我那傻兒子會動心,難道就沒有旁人會動心?我不是說那姑娘有人動心就是她不好,只是阿升總以為自己跟人家如何如何,但我只怕那姑娘未必只瞧得上他。”
葉秋能說,其實她暗搓搓的也這么想過嗎?
不是說漂亮的女孩就花心,而是漂亮的女孩確實會招來更多的選擇。而吳紅霞還是一個很懂事很早熟的漂亮姑娘,這并不是否認她就是一個好姑娘。但她既然都能憑著自己一個人,支撐起一間小飯館,養活婆家那么多人,這樣有能力的姑娘,難道就不期待過上更上的生活?
有時候,人拒絕改變,是因為誘惑還不夠大。
葉秋也希望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但前提得是兩個真心實意的有情人。
當晚,連升沒有回村。
因為有人作伴,葉秋倒也不十分擔心。只是次日等那跟去作伴的回來報信,才著實讓葉秋吃了一驚。
原來,在連升下山那天,有人去吳家提親了。
是個鄰縣做生意的商人,年近四十,尚算年富力強。因妻子多病過逝,只生了兩個女兒,他想娶吳紅霞做二房生兒子。
那人應該是很了解吳紅霞的情況,請了媒人,一并把陳繼祖都邀了來。
給出的聘禮很優厚,但人家也言明,做二房比不得做繼室,這樣娶回家去,往后可就不能跟娘家,還有前婆家來往了。
吳陳兩家當然不肯,說你既然死了老婆,為什么不肯讓我家女兒(媳婦)做繼室?
可人家笑而不答,只說,“你們若兩家愿意,就收下聘禮,咱們把此事了結。若是不愿,未必換個女人就生不出兒子?”
若是從前,便是吳家答應,陳家也不能答應。
可如今有葉秋在頭上壓了一道,再看那聘禮著實豐厚,陳家動心了。然后吳家弟媳想了想,有這些錢財足夠再給哥哥娶十個八個小妾,于是也答應了。
當連升趕到的時候,正是人家打算立婚書訂下此事的時候。
因為有葉秋和連大娘的話在前,連升自然要扯著吳紅霞問上一番。可吳紅霞還沒聽他說完,就將他推開,含著淚說,“此事已經定下,改不了了。”
連升就是再癡情,也覺出不對勁了。
想想這鄰縣之人怎么會突然上門提親,還這樣有備而來?
再想想吳紅霞剛回家時,曾托他給鄰縣的一個“手帕交”遞了口信,連升心中忽地就明白了大半。
是夜,扯著那伴他下山的兄弟,大醉了一場,據說還偷偷哭了。
等回到山上,他只跟連大娘說了一句,“往后我的親事,就由娘作主了。”
葉秋聽得暗自嘖舌,不過細想想,倒也不算壞事。年輕人嘛,總要受些打擊才懂得人生的艱辛。
只沒想到,過幾日她下山辦事,卻是正好遇到吳紅霞第二次出閣。
因左右無人,吳紅霞叫馬車停下,在車中給她行了一個大禮,“奴能有今日,全仗村長成全。這份恩德,小女子永遠銘記在心。”
葉秋淡笑,明白她的意思。當日要不是她替她說那幾句話,陳家斷斷不肯放了她這根搖錢樹。
“我成全你,不過是報你之前的恩德。你與其記著我的恩德,不如往后也多行善事。”
當吳紅霞答應之后,葉秋想想連升,忍不住又多說了幾句,“你雖是去做二房,但夫妻之間,貴在真心,可莫要三心二意。須記著,這世上誰都不是傻子。”
她不是說吳紅霞就不能有更好的選擇,可問題是你既然有了更好的選擇,干嘛還吊著人家做備胎?
你自己雖然可憐,但這也不是傷害別人的借口。
吳紅霞聽了她這番話,尷尬之余,羞慚難言。
在連升這件事上,可能是她這輩子做過最違背良心的事了。不管她找多少借口替自己開脫,但她心里清楚,她確實是利用了連升。
她跟要嫁的那個商人,其實早就認識了。那時,他的夫人還沒過世,但這個男人已經在考慮續弦的人選了。
吳紅霞也覺得這男人涼薄,但若不是這份涼薄,這男人也注意不到她。
況且除了這份涼薄,這男人實在是太合適的人選了。家境富足,又沒有兒子。既有心機,又有手腕,就算年紀大了些又怎樣?吳紅霞苦日子已經過夠了,她也想過些象樣的生活。
只是陳家人太可恨,跟狗皮膏藥似的,讓吳紅霞沒有辦法甩脫。
精明的商人自然不會為她冒險,而連升的出現,確實也讓吳紅霞動過幾分真心。想著不如干脆嫁他算了,做對正頭夫妻,就算窮些,日子也能過。
只是她沒想到,葉秋會替她出頭。這樣一來,她就多了一項選擇。
想想連大娘不贊同的眼光,似乎還是銀子可愛一點。連升家是不窮,可也還談不上富吧?
所以吳紅霞讓連升幫她帶了口信,但她也不敢肯定,人家就會來娶她。所以連升這條線,她始終不敢放手。
直到端午那一天。
吳紅霞嘆了口氣,她知道自己欠了連升的。將來,如果有機會,她想她肯定會彌補的。
只她沒想到,這個機會她一直都沒能等到。
商人肯花大價錢娶她,無非看中她的顏色鮮妍。但更加重要的,還是要她生兒子。
就算吳紅霞肚皮爭氣,頭胎就生了一個兒子,可人家還要第二個,第三個。
從此之后,吳紅霞困頓于內宅之中,雖然過著吃穿不愁的生活,但人生的全部意義,也就剩下了生兒子,帶兒子。
商人有錢,卻也吝嗇。
就算有婆子丫鬟幫手,到底要吳紅霞操心得更多。
直到二十多年后,商人過世,兒子們都已經娶妻生子,她才總算是能松一口氣,走出內宅,做些早答應葉秋的善事。
施粥修橋的錢,她是拿不出來的,但看到路邊的乞丐,她也愿意施舍幾個小錢。
那一年,她難得回了一趟八角鎮,臨走的路上,想去龍王廟廟里上一柱香。
在那里,偶遇已是兩鬢斑白的連升,陪著妻子來拜拜。都過了如花的年紀,再美的女子也看不出顏色好壞了。只看別人,那通身正頭娘子的氣派和不經意間流露的笑意,卻是吳紅霞怎么也比不了的。
忽地見二人似是爭執起來,吳紅霞也說不清是為了什么,就豎著耳朵湊了上去。
“你這老漢,總是催什么催?家里又不是等著你我燒飯,晚點回去怎么了?我請你在外頭吃不行么?一會兒我還要去挑塊衣料子,你要不陪我去,我就把你的酒壇子拿去送人!”
及至上了家中的車,吳紅霞心下依舊一片惘然。
她一直記得,葉秋跟她說過,對丈夫要真心。可這樣的話,是她從來不敢跟丈夫說的。可這個婦人,就這么隨意,這么自然的說出來了。
她突然在想,要是當年自己選擇了連升,那現在這樣的生活會不會就是自己的?
唔,看那婦人臉上的風霜,早年間也是應該吃過苦的。可看她如今的衣裳首飾,卻不比自己差。
再看看自己因為過度生育,早已臃腫變形的身材,吳紅霞忽地自嘲的一笑,便是衣食無憂,她這些年又能算過得好嗎?
算了,不想了。
倒是在回去的路上,遇著一對小夫妻為了錢吵架。
妻子哭哭啼啼的指責丈夫敗家,亂花錢,如今弄得連給孩子看病的錢都沒了。丈夫就說自己也是想為家里多賺幾個,都是她拖自己后腿,才弄得什么錢都沒掙著。
吳紅霞忽地就沖動了一回,把手上一對銀鐲子摘了送給人家,“能做夫妻就是緣份,錢可以慢慢賺,為了這么點小事傷了和氣不值得。把鐲子拿去當了,給孩子先看病吧,回頭再做點小生意,把日子過起來。”
小夫妻本不肯收,可吳紅霞執意要送,他們才千恩萬謝的走了。等回去之后,兒孫們都說吳紅霞是給人騙了。
可吳紅霞卻什么也不想辯解,她這輩子已沒多少日子,若能做點好事就做點吧。哪怕被騙,總也好過什么都做不了的時候,才來后悔。
此間事都是后話,如今的仙人村,收完了麥子,過完端午就要趕緊準備種棉花了。
從來農時不等人。
朱長富看葉秋月份漸大,主動把種田的事要去管了起來。他是老把式了,干這個最有經驗,葉秋交給他沒有什么不放心的。
反倒打算趁空出村,下山辦點事。
之前她告訴上河子村,說有生財的門路,其實并不是誆他們的假話。葉秋早看中那里的一大片泥灘和湖泊,既然都能引來野鴨子,怎么就不能養點鴨子喂點魚?
只不過是本地祖祖輩輩沒人干過,所以大家也不會動這個心思罷了。葉秋之前沒吭聲,是因為她也不熟悉相關專業,所以拜托了陳掌柜去幫她買些小鴨子,打聽些相關的技術人才了。
若說起來,知道那個著名范蠡吧?就是娶了西施的那位。他在春秋時就著有一本養魚經,至今在太湖那邊,許多漁民還是奉他為祖師爺的。所以葉秋心想,這樣的人才這個時代肯定是有的,就是等著發掘而已。
算來陳掌柜近來已經有回信了,所以葉秋也想下山去看看。省得她在家成天不是吃就是睡,真快養得跟豬一樣了。
唔——至于想去亭舍,偷偷給離家的男人寄封信,說說她肚里的孩子,再打聽打聽他的消息這些事,葉村長就不想公開說了。
聽說葉秋要下山,地瓜也吵著要同行。
他娘已經丟好幾回了,每回都是不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所以這一回,他務必要跟好他娘,省得她又出點子事。
葉秋覺得好笑,卻也沒有拂兒子的好事。
只是她沒有想到,她這回帶著兒子離開,倒當真是救了她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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