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亂(下)
廊間的白燈籠搖搖晃晃地亮著光。給力文學網
長亭一邊笑著,一邊慢慢將眼神從白光上收回來。
光德堂的白燈籠掛了這樣久,究竟要什么時候才能取下來呀?
陸綽、陸五太叔公一家三十四口人、陸紛…
好像一下子陸家的人都快死光了。
會不會再過些時日,整個平成變得空落落的了?
一場又一場的喪事,一聲又一聲的哭號,一家又一家心碎的人兒喲。
長亭好像神情淡漠地置身事外,卻又身不由己地牽扯其中,她努力想掙開這個漩渦,可終究發現她正身處在漩渦的中心,腿腳被一下一下地往下拉扯,一點一點地向下沉去,水漸漸沒過口鼻,她幾欲窒息。
“不可能!”
堂下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喊聲。
長亭深吸一口氣漸漸回過神來,眼眸朝下看,是陳氏那張滿掛淚痕的臉,她身形孱弱匐在地上,仰頭望著真定大長公主,她極力忍耐卻還是能清晰地看見她渾身如抖篩。
“不可能的…二爺怎么能就這么死了呢…就這么死了呢!他帶著六千人啊!六千名陸家的精兵干將呀!怎么能說走了就走了呢
陳氏哭得悲痛欲絕,“他怎么會死呢?他說等回來了,我們的日子便好過了呀!”
聲音嘶啞著,一遍又一遍地問,淚光蒙在眼睛里。熱切而迫切地看著真定大長公主,“阿娘…您同阿陳說,您同阿陳說說。二爺只是找不著了…二爺只是暫時找不著了而已…戰場上的事兒誰也說不準的啊…”
長亭很清楚陳氏想聽到什么答案。
長亭看到如今的陳氏,就像看見了在柴木屋里抱著阿寧想哭卻不敢哭,只有將眼淚偷偷抹在厚襖子上的自己。
襖子上的眼淚,沒一會兒便滲到棉里去了。
陳氏比她有福分,她還能無所忌憚地哭出來。
“老二的棺槨,隨后便到。”
真定語聲蒼老平和,“阿陳。你首先是一位母親,你必須顧好三個孩子,長慶就暫時先留在稠山上吧。等老二的靈堂擺好,長慶再回來。”
“為什么!我要現在就讓人去接阿慶!二爺若再也回不來,阿慶是他的長女,阿慶應當…”
“阿陳。”真定出聲截斷。口吻不容置喙。給力文學網“此事休要再議。當前重中之重便是顧好在你身邊的這兩個兒子!稠山離平成上百里地,一來一往,你還想中途再出意外嗎!?”
陳氏瞬時止住哭聲,縮著肩膀,掩眸埋首,卻仍舊能看見眼淚一串接一串地往下砸。
長亭默然別過眼去。
她是該暢快的。
聽聞陸紛身死的消息時,她下意識的反應并非歡欣鼓舞,而是如釋重負。
陳氏可憐。長興可憐,長平可憐。可又有誰不可憐呢!
陳氏的脆弱與無助,她看在眼里。
可她卻不信陳氏不知道陸紛都做了些什么——那日回平成,真定大長公主可是將陳氏與陸紛一起留了下來啊!
反正都是搏一把!
那輸贏,都得自個兒受著。
長亭在心里這樣勸慰自己,再一抬眼卻見長寧直勾勾地看著跟在陳氏身后懵懵懂懂跪在地上跟著哭的陸長興與陸長平。
長亭伸手將長寧往里攏了攏,讓小姑娘的頭埋在自個兒懷中。
“阿姐——”
長寧軟綿綿地喚,帶了哭腔。
長亭輕撫長寧后背,一點一點地往下順。
“阿寧不怕。”
長亭溫聲安撫。
偌大的正堂里,只有她與真定大長公主沒有落淚,老人家的眼淚一早便落完了,而長亭卻明白自己應該哭的,至少應當擠出幾滴眼淚,可是她就是哭不出來,心里酸脹,可腦子卻很清醒。
她一滴眼淚都不想為陸紛流。
陳氏將哭聲憋悶在胸腔里,千回百轉,痛徹心扉。
真定大長公主壓低眼皮,“阿陳…莫在孩子面前失了態…我老太婆一連失了兩個兒子尚且得撐住了,人死了,悲不悲?悲。只是想想身上的膽子和身后的孩子,再苦也要咬牙走下去…”
真定仰首闔眸,過了許久方道
娥眉去扶陳氏,陳氏搭在娥眉手腕往上撐,腳下一軟沒使上勁,一個踉蹌險些栽到地上,長亭當下探身去扶,哪知將挨到陳氏的臂膀,陳氏飛快往里一縮,剛好避開長亭。
長亭的手便懸在半空上。
長亭斂眸看著微微蜷起的指尖,指尖微動,順勢收回,她輕聲一嘆,“叔母…”
節哀二字,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長亭望著陳氏滿臉淚痕,偏過頭去,“叔母,看顧好長平與長興吧,也算是為叔父留下了一支血脈。”
她已仁至義盡。
說實在話,一個陸紛便足夠平息殺父之仇了嗎?
不可能的。
大長公主一怒之下將陸三太爺一家上下三十四口人滅了滿門,沖天的火光尚且未曾平復真定怒氣。區區一個陸紛,又如何能將這恩怨一刀兩斷?
她想廢了陸長興與陸長平。
狼告訴她,她也應該這么做,如果由陸長英出手,難免不會落得一個涼薄的名聲。悍氣,她都擔了,再多一個,又怕什么?
斬草不除根,徒留后患。
可她不能。
她顧忌真定大長公主已然年老,不,說是顧忌,不如說是憐憫與成全。
她同樣顧忌與真定大長公主未曾宣之于口的約定。
多年士家的教養卻讓她沒有辦法做出背信棄義之事。
她恨陸紛,卻沒有辦法做到涇渭分明地對待陳氏與長平、長興,她有時恨極了他們,有時卻覺得自己應當恨他們,有時也恨自己的反復無常、優柔寡斷。
窗欞外的白燈籠還在晃動。
長亭覺得那燈籠下的波紋就像要那一畦險險將她溺死的水紋。
“老三呢?”
真定大長公主有氣無力開了口,“訃告還沒傳到西苑嗎?”
長亭偏眸看向滿秀,滿秀輕輕點了點頭,長亭便溫聲應答,“怕是將到,叔父過身,事情太大,總要一步一步地來控制住局面。”
真定大長公主神容溫和看了長亭一眼,并未說話,只是看著正對面掛得高高的那株君子,語聲悲戚,“有時候姓陸,也是一樁禍事。”
長亭心上陡生酸澀。
西苑燈火通明,去傳信的阿嬤穿著麻衣跪在堂前,哭哭啼啼地傳話,“二爺去了…從幽州來的訃告才到平成,是那挨千刀的胡人做的孽啊!榮熹院那頭當場厥了過去,如今二夫人正在那頭哭呢…”
那阿嬤說了一大段話。
陸繽卻只聽見了第一句,手上捧著的白釉小茶碗抖了一抖,里頭的熱茶灑了出來,陸繽當下驚得握著虎口“哎喲喲”叫喚起來。
崔氏沒看陸繽,反手往下一拍,身形向前一傾,語氣迫切,“你再說一遍!?二爺也過身了!?”
那阿嬤身上一抖,邊哭邊抽氣,“回三夫人,是的呢!在幽州邊界墜的崖!小秦將軍的侄兒回來送的信箋,小秦將軍親筆寫的東西,還能做得了假?”
崔氏怔愣片刻,隨即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往上翹,先是勾起了一個極小極小的弧度,慢慢越擴越大,越笑越開。
陸繽鼓起腮幫子吹虎口,吹涼了患處,便跟著痛心疾首,“早便勸二哥莫去莫去…那些胡子都是不講道理的呀!誰同你講道理去?!橫刀便是一個碗大的疤!原先的楚人,現在的南人誰是那胡子的對手…”陸繽說著便哭了起來,“大哥這才走沒得幾個日頭,二哥便也去了,如今的陸家可該怎么辦是好啊!”
崔氏手肘一撞陸繽,身后的丫鬟從袖里揣了幾枚五銖錢給那阿嬤,好聲好氣地恭維,“…總要再扎幾朵素絹花來應孝的呀,過會子再去榮熹院與大長公主悼念請安。”
阿嬤手一抹,收了,收了后便扶著小丫鬟起了身,出門在游廊里候著。
陸繽還在哭,先將瓷碗放下再從懷里掏了絹帕來抹了把淚,“…世事難料,世事難料…我本以為大哥過身,天便塌了。如今連二哥也去了,是天要亡我平成陸氏了罷!”
“是老天爺要興我三房啦!”
崔氏眸光熱切,推了一推陸繽,壓低聲音,“長房沒了人,二房只有兩個垂髫小兒,你住在光德堂里頭,是先國公爺的正正經經的親兒子。你說,大長公主是抬舉你還是抬舉外頭那起子不曉得隔了多少層的郎君?”
陸繽看了眼崔氏,漸漸弱了哭。
外頭阿嬤的黑影正好投在中間那扇窗欞上,崔氏飛快抬起眼眸瞥了瞥,雙手合十,仰頭低聲唱了句,“阿彌陀佛“,再撞了撞陸繽,“咱們受苦受氣受了半輩子的白眼輕蔑,因為甚?便因為身上那個‘庶’字兒!沒從大長公主肚皮里爬出來是咱們的意愿嗎?都是一個爹的,都姓陸,二哥那兩兒子當不得大器,挨個兒順下來也該輪著咱們做主當家了!”
陸繽的眼淚尚且掛在臉頰上,怔愣看著崔氏。
崔氏眼眸一緊,神容放柔。
陸繽張了張口,囁嚅隔了大半晌,那個“好”字也沒聽得清楚。
餌料自投羅網。
正如阿嬌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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