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您不必擔心,定不會有事的。”
清河縣主盤膝坐在皇后身后半步遠的位置,神色異常鎮定的說著。
馬皇后不是沒經過風浪的人,剛才略有驚慌,是因為事發突然,任誰好好的為丈夫慶賀生辰的時候,忽然沖進來一群全副武裝的韃子,一個個殺氣騰騰、不懷好意,她也無法保持鎮定啊。
隨后一眾后妃、女眷被韃子們趕到一間閑置的宮殿,全都被關了起來。馬皇后反而恢復了往日的鎮靜。
這間宮殿里什么都沒有,足足四五十個女人,平日里都是養尊處優的貴人,何曾受過這樣的驚嚇和委屈?
有人被嚇得六神無主,一味捏著帕子啜泣。
有人心里驚慌失措,卻極力保持鎮定,背脊挺得直直的,唯恐稍有懈怠便會讓自己表露一絲一毫的軟弱、乃至最后崩潰。
當然還有別有心思的人,小心翼翼的隱在人群中,一雙眼睛滴溜亂轉,目光在皇后等幾個重點目標人物身上轉來轉去。
而皇后和清河縣主則是極少數表現從容的人,但見她們隨便選了個空地,直接坐了下來。
原本是很失儀的動作,由她們做來卻顯得那么自然,仿佛天生就該這么做!
“我相信圣人。”
馬皇后淡淡的說道,她與皇帝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彼此都非常了解。
雖然近些年來,皇帝愈發寵信一些年輕的宮妃,對皇后也不似過去那般親近,但心底里,他還是非常尊重這位發妻的。
平常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皇帝也愿意跟馬皇后說一說。
后世不是有句話嘛,沒有永恒的愛情,時間久了,夫妻間的感情也將轉化為親情。
這話對于帝后夫婦也非常適用。
或許皇帝和皇后之間少了男女情愛,但那種相濡以沫、歷久彌新的夫妻情分卻愈發濃郁,是以,皇后對于皇帝的某些事還是有所了解的。
對他的能力更是無比信任。
然而恰在此時,外頭忽然響起一陣嘈雜聲,聲音越來越近。
偏殿里的女人們紛紛閉上了嘴、屏住呼吸,努力聽著外頭的聲音。
聲音很亂,但還是讓她們聽到了一些關鍵詞——
‘太子’、‘退位’、‘勸朝臣寫詔書’。
女人們不由得變了臉色,她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是聰明人,尤其身在險惡的處境中時,腦子轉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快。
只稍稍將這幾個詞兒串聯一下,再聯系前頭傳過來的流言,她們便得出了結論:太子與韃子合謀逼宮,妄圖逼圣人退位,眼下正逼勒朝臣們替圣人草擬詔書呢!
猜到這個‘真相’,眾人齊齊將視線轉到馬皇后身上,她們的目光中有疑惑、有探詢、有氣憤,還有莫名的恐懼。
太子逼宮之類的戲碼,歷史上屢見不鮮,最后成功的卻沒有幾個。
但,不管成功與否,在逼宮過程中,都會有許多人被填了炮灰,而當這些人是自家的頂梁柱時,女人們幾乎要把太子、以及與他親密的人當做仇敵了。
太子妃到底年輕,面對眾人的逼視,下意識的瑟縮了一下,但眼角的余光瞥到依然鎮定的婆母時,又不由得挺直了腰桿。
清河縣主心里也突突直跳,她的丈夫亦在前朝啊,而且依著她與皇后、太子的關系,不管外頭作亂的到底是誰,齊令先都討不到便宜。
不過她卻沒有表露出來,依然堅定的坐在皇后身側,抬起下巴,用實際行動表示對皇后母子的信賴與支持!
偏殿里很是安靜,唯有眾人粗重的呼吸聲。
如此一來,外頭的聲音便更加清晰的傳了進來——
“首輔和次輔不見了,太子下令徐大學士,命他草擬傳位詔令。徐大學士正直堅貞,不屑與亂賊為伍,一頭撞死在御階前。”
“啊”
一聲慘叫,女人中一個年逾五十的命婦雙眼一翻登時昏死過去。
人群中有認得她的,低聲嘆息了一句:“是徐大學士的夫人!”
“太子又命翰林院掌院宋老大人……宋老大人怒而唾賊面,結果”
“咚”
宋老夫人登時跌坐在地上,而她的幾個兒媳婦早已淚流不止。
清河縣主卻只看向了一個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親家、顧伽羅的繼母宋氏。
宋氏就站在距離她們不遠的角落里,她最是個講規矩的人,哪怕是在這樣一個環境中,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失儀。
只是,聽了外面的聲音后,她的臉唰的一下變得慘白,挺立的身體也不禁微微顫動。
清河縣主嘴唇蠕動了下,很想過去安慰兩句,可、可現在的情勢有些微妙,她不敢妄動。
再者,如果外頭說的是真的,作為鐵桿太子黨的她,還真不好安慰‘受害者’家屬。
“還有翰林院的袁大人,禮部的馮大人……”
外頭的人非常盡職的做著實況轉播,將前殿發生的事全都說了出來。
隨著一個個人名被提及,偏殿里開始有了哭聲、罵聲以及隱隱的指責聲。
礙于對皇權的敬畏,眾女都不敢公然對皇后怎樣,但看向皇后的目光中卻多了幾分憤恨。
直到‘受害者’的范圍波及到了宗室,終于有人難挨不住,沖到皇后面前,恨聲問道:“皇后殿下,太子欲行不臣之舉,您作為太子生母,對妾等可有什么話說?”
兒子做了錯事,為人父母的,是不是該對受害人有個說法?!
皇后瞥了她一眼,見是某個郡王府的庶子媳婦,雖算不得落魄,卻也不是什么有臉面的人,估計是被人指使跳出來找茬的。
皇后的記性很好,打量那婦人的時候,腦中已經將這家人的情況整理了個大概。
唔,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這個郡王府與大皇子走得頗近,而說話婦人的丈夫卻曾是燕王的伴讀。
有點意思,這到底是大皇子的手筆,還是燕王的主謀?!
皇后暗暗琢磨著,嘴上卻淡淡的說了句:“太子欲行不臣之舉?你可有什么證據?沒有證據就是污蔑,污蔑儲君,可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
太子有沒有謀逆,皇后心知肚明,說起話來,自然也底氣十足。
那婦人噎了下,旋即一指門外:“外頭都傳遍了,這樣還需要什么證據?”
都是擺在眼前的事實了,皇后居然還好意思狡辯?
“外面?外面是什么人?”皇后冷冷一笑,目光掃視全場,“你居然信那些作亂韃子的鬼話而污蔑儲君?哀家倒想問問你,你是何居心?”
皇后這話有點兒毒,目光灼灼得嚇人,眾人不由得低下頭,再也不敢尋釁皇后。
因為皇后的話雖然有‘狡辯’的意味兒,然而卻不是沒有道理。太子謀逆,誰也沒有親眼看到,更沒有確鑿的證據。
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太子謀逆,皇后是不是同謀還在兩可之間,就算皇后是同謀,如何論罪也當有皇帝說了算。
在沒有明確的旨意下達前,太子依然是太子,皇后也仍是大齊國母,絕非她們這些女眷所能輕慢的。
就連方才那婦人也似明白了什么,縮了縮脖子,悄悄的溜回人群中。
大長公主遠遠的看著,心中暗罵一聲:真真是沒用的廢物,居然被皇后三兩句話就打發了。
沒錯,這一節并不在忽都魯的計劃中,而是大長公主私底下命人做的,為得就是借眾女眷的手‘懲戒’皇后、太子妃和清河等幾個女人。
若是能趁亂把這幾個女人弄死就更好了。
大長公主之所以這么做,一來是想把水攪渾,敲死了太子謀逆的名聲;二來也是出口惡氣。
她可沒忘了去年為了救回兒子和孫子時,自己身著單衣、被發跣足的跪在坤寧宮前的凄慘模樣。
想她堂堂高祖嫡女、大齊王朝最尊貴的大長公主,居然落魄到要跟一個侄媳婦跪拜請罪的地步,這簡直是她人生中最大的屈辱。
過去是沒辦法,她只能硬生生忍下,可現在嘛……哼哼,若是不趁機回敬一二,大長公主如何甘心?!
只恨太后那個老虔婆不在,否則大長公主寧肯拼著暴露的危險,也要親自出手教訓這幾個女人!
姚希若安靜的站在大長公主身后,眼角的余光正好能看到她憤怒的側臉,暗暗撇嘴:果然是個上不臺面的東西,如今情況下,不說想著趕緊掌控大局,盡快完成計劃,卻還惦記這點子小恩怨。
姚希若倒不是多么大度的人,在她想來,眼下最要緊的是趕緊找到皇帝并且把他弄死,然后再把罪名推到太子身上,其它的,待大事成了,自己支持的皇子做了龍椅,有多少仇報不了?
又何必急在這一時?
蠢貨!
姚希若暗罵了一句,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形勢便會逆轉,而等待大長公主的則是白綾或鴆酒。
幸好她不是大長公主,幸好她有上輩子的記憶,幸好她提前做了準備,否則她就要跟著蠢貨一起去死了。
真是個蠢貨!
皇后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她心中早就圈定了幾個嫌疑人,其中便有大長公主。所以,方才那婦人挑釁時,她特別留意了下大長公主的表情。
果然,大長公主先是得意,旋即皺眉,最后惱怒,她雖然沒有說什么,但馬皇后還是根據她的這一連串神色變化推測到了什么。
原來跟韃子勾結的是她!將韃子悄無聲息的帶入禁宮的也是她!
皇后垂下眼瞼,雙手用力握了握,但很快又松開了。
唇角微翹,皇后心說話:好個大長公主,表面謙卑,暗地里卻做了這么多事。
只不過皇后很好奇,大長公主似乎準備得很周密,可她怎么就沒有懷疑一件事——圣人大壽,妙真大師卻異常的沒有出現!
而且,韃子闖了進來,眾女眷亂作一團,許多人想逃走卻都被攔了回來,惟獨太后一個年近七十的老人成功逃走了!這、合理嗎?
可笑大長公主還以為自己是勝利者,殊不知,早在她實施計劃的那一刻,她的失敗便已經注定了!
看來京中安靜得太久了,許多人都忘了一個女人,那個手中掌握隱秘勢力、性情乖張、非常不好惹的女人!
皇后緩緩閉上眼睛,腕子上的念珠滑到掌心,她一顆一顆的捻動著。
安南王府被小梁王占據!
王府費盡心力騙來的官員們十之六七都順利逃離了新安縣,如今正全力調派人手,拼命抵抗王府私兵的圍城。
水西大營有馬翰澤坐鎮,不知怎的,竟窺破了王府的詭計,沒有被疑兵所擾,按兵不動的守在水西,一邊平定祿、朱等家夷族,一邊將王府的人馬牢牢的擋在了城外。
滇、黔、蜀三地的幾個重點圍攻的府縣,也都在主政官的指揮下,集結全城的青壯奮力抵御。偶爾抓住了時機,他們還會出城偷襲王府兵馬。
一時間,安南王府的所有行動都連連受挫。以他們目前的狀況,慢說是進京勤王了,就是占據西南三地都有問題。
哪怕是寧太妃將手中的權利移交出去,接手的‘暗十八’重新部署、再次發力,仍不能改變劣勢。
王府中囚禁寧太妃一家的小院,某個窄仄的小房間里,燭光接連亮了好幾晚,最后,癱在床上的男子終于做出了一個決定。
次日清晨,王府便有一個不起眼的奴仆悄悄的溜了出去,一路朝益州方向趕去。
然而,這奴仆剛出了新安縣城,穿過第一道關卡時便被扣了下來。
任憑他怎么說,看守關卡的人都不聽,直接將他捆成粽子,然后悄悄又運回了縣城。
“這就是那枚印信?”
寧太妃把玩著一支魚符:“唔,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嘛。”
堂前地上跪著一個人,只聽他沉聲道:“這半枚魚符可以調集王府的影衛,據說足足有三百人之多,個個都是以一敵百的高手。”
而且這些影衛并不是單獨存在的,他們在外頭還有另外一個身份。
比如影衛的頭領,居然就是王府私兵中的一個千戶,此刻正率兵圍攻益州。
“高手?”寧太妃眼中寒光一閃,冷聲道:“通知益州的暗二十九,讓他把曹肅給我殺掉!”
好個曹肅,蕭字拆開了不就是‘曹肅’嗎?!
很好,找了二十多年,總算讓她找到這個小賤種了……寧太妃絕美的五官扭曲,勾勒出一個惡毒、殘忍的笑容!r1152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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