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卓臉上沒了招牌式的‘傻笑’,反而一臉愁苦的縮在官帽椅上,眼睛看著堂屋的某個角落,嘴里喃喃道:“阿朵要做阿娘了!”
顧伽羅一怔,“你姐姐有了齊勤之的孩子?”
是了,她怎么把這茬給忘了,一個多月前,展阿朵嫁給了齊勤之,正式入了齊家的族譜。
如今大長公主謀逆,東齊闔家都要被問罪,自然少不了展家的這位大小姐。
如果阿朵沒有懷孕的話,還能借著和離躲開災禍。
可現在有了孩子,不管那孩子是男是女,都是東齊的血脈,依律也是要被問罪的。
當然,本著儒家仁愛的思想,一般情況下再大的罪責也是禍不及婦孺,然而,死罪可免,活罪確實難逃的。
一旦東齊的罪名落實,阿朵的孩子一生下來就要面對或流放、或入官為奴的命運。
展家人向來護短,阿卓心里雖然記恨阿姊對家人的冷漠,卻無法眼睜睜看著親姐和外甥落入為奴為婢的下場。
“我想接阿姊和她的孩子回水西。”
阿卓依然一副失神的模樣,低低的說:“展家的女兒,絕不能落入任人踐踏的地步!”她可是聽人說過,漢人們的律法中,皇帝嚴懲逆賊的時候,會將女眷罰沒入教坊。
教坊是個什么地方?
阿卓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山妹子,一想到驕傲的姐姐有可能會被人那樣糟蹋。她、她的心就好似針扎一樣的疼。
“阿羅,我知道這個要求有些為難你了,可、可你一定有辦法救阿朵的。”
阿卓雙目的焦距對準到顧伽羅的臉上。懇切的說道:“阿朵是我唯一的姐姐,曾經是展家最出色的女兒,雖然犯了錯,可、可她到底還姓展,我們展家對朝廷一向忠誠,這次的西南之亂中,展家多少也有些功勞。”
說到展氏家族。阿卓好歹有了些底氣,“阿爹說了,我們展家這次就不要朝廷的嘉獎了。只求皇帝能赦免了阿朵母子。”
顧伽羅微微蹙眉,想道某個可能,心中隱約有些不喜,“既是這樣。展老爺可以通過安宣撫使向朝廷遞折子。”
想要求情。跟朝廷談條件,可以走官方途徑啊。
顧伽羅相信,依著展家和安家的關系,安宣撫使肯定不會拒絕。
作甚要求到她一個內宅婦人頭上?
阿卓雖然沒有明說,但她的這番舉動,分明就是在說:親,你上頭有人,幫我們說個好話唄。
而那個‘上頭的人’。便是對她多有照拂的妙真大師。
不知為何,顧伽羅心里很不舒服。
妙真大師莫名對她釋放了善意。且處處提攜、幫助,顧伽羅疑惑的同時,也有些惶然、受寵若驚。
當然,不可否認的,最初的時候,顧伽羅也有過跟大師借勢的想法,對于大師對她的種種好,她隱約有些竊喜和自得。
但隨著兩人交往加深,顧伽羅更加清晰的感覺到大師對她的心意,是那樣的純粹,那樣的不求回報,甚至是不講原則。
顧伽羅甚至在大師身上感覺到了‘母愛’。
后世常聽人說,世上只有一種人會對你無原則的包容、疼愛,那就是你的父母。他們對于兒女的愛也是最無私、最純粹的。
而大師便給了顧伽羅這樣的感覺。
尤其是蕭十三等人的到來,讓顧伽羅更加加深了這種感覺。
顧伽羅是個感恩的人,大師全心全意的待她,她也想赤誠回報,愈發不想利用大師的權勢,或是對圣人的影響力來為自己(及家人謀利)。
對自己和家人都是如此,顧伽羅更不想為了個不相干的外人而給大師添麻煩。
想到這里,顧伽羅的臉色便沉了下來,周遭的空氣都冷了幾分。
阿卓吞了口唾沫,她感覺到了顧伽羅散發出來的不滿,但事關自己的親人,她也只能繼續跟顧伽羅談條件了。
唔,打感情牌是不成了,那就來點兒‘干貨’吧。
思忖片刻,阿卓忽的換了個話題:“聽說齊大人平定了烏蒙六部,布政使也推薦他暫代知府一職?”
顧伽羅挑起一邊的眉毛,“確有此事。”她有預感,阿卓接下來要說的,應該與齊謹之的仕途有關。
果然,阿卓緩聲說道:“此次齊大人平叛有功,治理烏撒又井井有條,朝廷或許會考慮布政使的推薦,任命齊大人做烏蒙知府。”
“烏蒙貧瘠,且多年戰亂,幾乎沒有太多的良田,賦稅更是年年收不上來,前任知府梁大人,每年都要受到上峰的斥責,連年考績都是中下……”
顧伽羅不知道阿卓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謹慎的沒有表態,只淡淡的附和了一句:“略有耳聞。”
阿卓瞥了顧伽羅一眼,繼續道:“安宣撫使和我阿爹都說過,齊大人年少英才,不辭辛勞、不遠千里的來烏撒,為得就是做出一番大事業。我不怕說句討嫌的話,以烏蒙的現狀,齊大人很難做出什么政績。”
顧伽羅隱約猜到了阿卓的意圖,但還是不動聲色的‘唔’了一聲。
阿卓身子前傾,壓低了聲音,“我這里有個法子,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讓烏蒙的百姓富足起來。”
說到底,一切都是錢鬧的,只要百姓們有了錢,便會繼續買地、種田,糧官府便能收上稅,有了稅收,當官的便有了政績。朝中再有人幫忙活動一下,何愁不能升官?
用不了幾年,沒準兒齊謹之還能因為政績卓然而被調回京城呢。
雖然阿卓深愛自己的故鄉,也從未覺得西南如何偏僻、荒蠻。但她也不得不承認,西南到底不如中原地區繁華,跟京城更是毫無可比性。
阿卓相信。如果有機會,齊謹之夫婦絕不會輕易放過。
“哦?什么法子?”
好看的丹鳳眼微微上挑,顧伽羅還真來了幾分興趣。
阿卓見顧伽羅終于有了反應,心中略略安定了些,左右看了看,故作神秘的說道:“前些日子我遇到了一位高人,他給了一包神奇的種子。是一種藥材,有許多神奇的療效。最妙的是,可以在山地種植。咱們西南的氣候也適宜這種藥材生長。”
藥材?
種植藥材卻是是個不錯的致富項目,但不知為何,顧伽羅總覺得阿卓雖說的藥材,應該不是尋常東西。
阿卓還在說著:“那位高人曾說。她需要大量的這種藥材。所以特意來西南尋找適宜種植的地方,她還說,只要農戶們愿意種植,每年她都會命人來高價收購。”
東西值錢算不得什么,西南物產豐饒,深山老林里的寶貝多了去,可問題是,這里山路崎嶇、驛路不通。有好東西你也運不出呀。
阿卓的這個項目就非常棒,不但東西值錢。而且人家還提供‘上門服務’,農戶們足不出戶就能賺錢。
如果不是為了救阿朵,阿卓根本不想將此事告訴外人。
雖然那位高人一再表示‘多多益善’,但阿卓卻一直謹守秘密,有財自己發才是正理呢。
“哦,竟有這等好事?”
顧伽羅面上不顯,但心里的不安愈發強烈,“阿卓,到底是什么藥材?方便讓我看看嗎?”。
阿卓顯是早就料到顧伽羅會有這個要求,從椅子上跳下來,三兩步竄到顧伽羅近前,萬分寶貝的從衣襟里掏出一個荷包。
將荷包里的東西攤開在手心,是一些芝麻大小的顆粒。
阿卓小心的將手送到顧伽羅眼前,低聲道:“喏,就是這種藥材。聽說在唐代的時候,是作為貢品進獻給皇帝呢。哦,對了,聽說開出來的花也特別好看,只可惜高人手中只有種子和果子。”
顧伽羅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湊到阿卓的掌邊,吸了吸鼻子,忽然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涌入鼻腔。
她的眼睛陡然瞪大,這是罌粟籽!在大齊,也可以換做‘鶯粟子’。
天哪,阿卓居然讓她在烏蒙推行種植罌粟?
這、這不是害人嗎。
大齊雖不及盛唐,但也好過極弱的晚清啊,而一想到晚清,顧伽羅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在后世看到的一些影像資料:一個光腦殼大辮子的男人頹廢的臥在羅漢床上,手中拿著一干煙槍,咕嚕咕嚕吸著大煙,臉上眼中皆是病態的迷離……
太可怕了,如果她在烏蒙種了罌粟,那么她就是歷史的罪人哪。
……等等,她是不是反應過頭了?
顧伽羅猛然記起,彼時的罌粟還真是一種藥材,或者說觀賞花木,至于那種害人的‘藥效’,如今還沒有被發現。
或許阿卓口中的所謂‘高人’,也只是把罌粟當成了尋常藥材。
可顧伽羅就是覺得不對勁,心中更似是被蒙上了一層陰影。
遲疑片刻,顧伽羅故作不在意的說:“阿卓,這好像是鶯粟子啊,外頭藥鋪里就有賣的,而且種植的也不在少數,你確定種了這東西能讓百姓們富足起來?”
“啥?你認得這東西?”
阿卓愣了下,看顧伽羅點頭,她便有些訕訕的說道:“沒想到你個豪門貴婦居然還認得藥材。嗯,這確實是鶯粟子。高人也說了,她家世代行醫,祖上傳下來的幾個方子中,都有鶯粟子這味藥,每日需要的數量很大,所以才想尋個專門的地方種植。”
顧伽羅不置可否,顯然對這個說法并不怎么相信。
阿卓小心的將罌粟籽收進荷包里,然后大喇喇的說:“哎呀,管他怎么多作甚?只要能換來真金白銀,能讓百姓們切切實實的富裕起來,齊大人便有了政績,其它的,根本無需在意啦。”
顧伽羅沉思著,沒有立刻表態。
阿卓直接將荷包塞進顧伽羅的手里,“只要你幫我救回姐姐,我便把這東西送給你,另外,也可以把你引薦給那位高人。”
顧伽羅捏了捏那荷包,腦中飛快的想著。
好一會兒,她才說道:“我可以幫忙,不過事成后,我不但要這鶯粟子,還要求三年內只需我一人能在西南種植此物。”
顧伽羅總覺得此事有蹊蹺,卻苦于沒有證據。
顧伽羅還擔心,阿卓會被那位所謂‘高人’許出的暴利晃花了眼睛,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大量種植了罌粟,繼而造成不好的后果。
罌粟是毒物,會讓無數人墮落、毀滅,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顧伽羅現在只能暫時阻止阿卓,然后盡快查出那位高人的底細。
至于罌粟的另一種功效,顧伽羅卻不想說出來,雖然說出來可以警醒世人,但也會衍生禍患。
商人逐利啊,如果知道罌粟有種植的價值,哪怕這種價值是罪惡的,也抵擋不住商人對金錢的追逐。
所以,罌粟還是繼續生長在貴人的花圃中即可!
“什么?你、你居然——”想壟斷?
阿卓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顧伽羅,沒想到這位高貴清雅的女子居然這般貪婪。
顧伽羅卻一副‘在商言商’的嘴臉,“物以稀為貴,高人應該也不是無限量的需要。如果咱們都種罌粟,來年結出了果子,卻因為數量太多而導致高人無力收購,那豈不是坑害了百姓?”
阿卓不甘心的嘟囔了一句,“那也不能只有你一家種啊。”吃獨食什么的,很招人恨的。
顧伽羅微微一笑,“放心,我方才也說了,以三年為限。三年后,我們家大人有了政績,我便會將此物還給你,并保證以后再也不種植此物,可好?”
阿卓還在猶豫,要知道高人給出的價碼是在太高了,有了那些銀錢,她們展家和寨子里的族人們便能過上好日子。
如今卻要讓她拱手將這一切讓給顧伽羅,這、這,她如何能舍得?
顧伽羅道:“如果你同意的話,我這就給京里寫信,請家里人幫忙周旋。如果可以的話,或許還能把齊勤之也一并保下來。”
苗女多情,阿朵為了齊勤之都能舍棄家人,顯見她對齊勤之用情至深。
若是單單只救她而不救齊勤之的話,這位烈性的苗女極有可能和情郎一起去死!
阿卓愣住了,顯然她也想到了這一節。是呀,姐姐為了那個臭男人連父母兄弟妹妹都舍棄了,又怎會憐惜自己的性命?
“齊勤之是從逆之人,你、你真能把他救下來?”
阿卓遲疑的問道。
顧伽羅勾了勾唇角,“你覺得呢?”倘或覺得她顧伽羅沒能力,阿卓也不會巴巴的來找她‘幫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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