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如此,這傷者是鄉間和人斗毆時被幾個兇悍的捅了兩刀,送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大出血導致了失血性休克。夏清語經驗豐富,只問了病情,大略查詢了病人的生命體征,心中便有數了,知道這人基本上救不活。
只是做大夫的,但凡有一絲希望,也要試一試,也許對方生命力旺盛頑強,奇跡就出現了呢?于是夏清語和家屬仔細交代了病情,只說如今要先搶救,還要做手術,進行少量自體輸血,開胸進行肺葉修補,開腹進行脾破裂修補,雖如此,救過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他們做好思想準備,該預備的后事也要預備了。
也許終究是這一絲希望誘人。家屬聽見這么說,竟然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夏清語穿戴整齊,正要做手術,便聽身旁阿丑小聲道:“奶奶,我覺著這些人來的蹊蹺,一群鄉下人,竟然知道進城后往杏林館而來?再者,這人顯然已是必死無疑,普通人若是聽見要開胸破肚,豈有同意之理?誰愿意親人死后還不能落一個全尸啊?可你看他們,竟然是連猶豫都沒有猶豫一下,就點頭答應了,這實在是不合常理,我覺著奶奶您還是不要治療的好,反正這人已經這樣了,到哪里都救不活。”
夏清語聽了阿丑這番話,也覺著有道理。只是看到被抬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者,她想了想,終于還是咬牙道:“他到底還沒有咽氣,我不管這些人是不是居心叵測,我只做我該做的,求一個問心無愧就好。更何況,怎么知道他們便一定是害我?用一條人命做代價,這也太巨大了吧?萬一咱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良心何安?”
阿丑聽她這么說,也就不再多言,在旁邊認真做起了準備工作。果然。搶救不久,還沒來得及開胸呢,病人便咽了氣。夏清語拼盡全力也沒有救活對方,心中也是有些難過。但她并不愧疚,只是搖頭喃喃道:“我們的條件,還是太簡陋了,沒有好的輸血條件,沒有抗休克藥物,沒有心電監護,沒有呼吸機,我們……唉!”
阿丑在旁輕聲安慰道:“沒關系的奶奶,這些都會有的,即使現在沒有。將來,許多許多年后,也會有的。”
夏清語用力點點頭,沉聲道:“阿丑,你說的沒錯。這些都會有的,現在沒有,很多很多年后也會有。”
那幾個家屬見病人死了,都撲了過來,一時間醫館中哭聲震天。馮金山看著那些家屬,心中覺得有點晦氣,但知道夏清語的性子。所以并沒有說什么,可這些人也未免太能哭了,這都哭了兩個時辰,看他們還是沒有離去的意思,許多要進來治病的病人都嚇跑了,這可就是馮金山不能容忍的了。
因就上前讓人把死者抬出去。馮金山的口氣還是很客氣的,卻不料那家屬脾氣竟然壞得很,指著他便大罵沒良心,只說他們治死了人,怕擔責任。就急著趕人走。這把馮金山給氣的,眼看門口圍滿了百姓,他終于忍不住爆發大叫道:“你們這人抬來時是個什么模樣?自己心里沒數嗎?這也就是我們杏林館,不然你們抬去別家醫館試一試,有收你們的我把腦袋摘了去。”
那些人被馮金山說的無言以對,因恨恨抬著尸體退了出去。這里馮金山便對夏清語道:“東家您看看,您倒是好心,結果怎么樣?好心不得好報。”
夏清語淡淡道:“病人到底沒救活,他們心里難受,這也是情有可原。只不過,恐怕這一次的事不能這樣簡單就完了。”
馮金山瞪眼道:“不能這樣完了?他們還想怎的?要殺了咱們給那病人償命?笑話,如果必死之人大夫救不了就要殺大夫,這世上也沒有大夫了。”
夏清語搖搖頭,心中想起阿丑之前說過的話,如今看來,果然是要被他說中了。她心里涌起一絲淡淡悲哀,不過這情緒很快便消失了,因在盆里洗了臉,又用水在臉上拍了拍,方輕聲自語道:“有什么值得悲哀的?我是大夫,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不管別人是有什么目的,又怎么想我,我自己知道無愧于心便是了。夏清語,一直以來你不都是這樣做的嗎?那就堅定信心相信自己,大步走下去啊。”
“東家。”
江云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夏清語綻開一個笑容,回過頭去笑道:“江大哥不會是因為這件事,又對從醫之路產生什么懷疑了吧?”
“沒有沒有。”
江云連連搖手:“從入杏林館,我就想明白了。更何況還有東家說過的那些話,我如今想想從前的自己,都覺著可笑。我只是想說,這些人……怕是有些來者不善。”
“不管他們是不是來者不善,咱們做咱們該做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夏清語笑著拍了拍江云的肩膀:“江大哥,無論何時,無論是什么境況,只要咱們無愧于心,那就什么都不用怕,即便是死,也能昂首挺胸。”
江云怔怔看著她,直到現在,他還時常覺著奇怪,暗道世間怎么會有東家這樣的奇女子?此時再聽見這番話,雖然一點兒也沒有什么擲地有聲的氣勢,但仔細品一品,卻覺著似有無限滋味在心中。他喃喃念著“只要無愧于心,即便是死,也能昂首挺胸。”不自禁的,那腰桿似乎就挺直了幾分。
夏清語并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雖然也有些遺憾,但目前的條件就是如此,多想無益。因為廳中到處是血跡,所以幾人著實忙碌清洗了一番,誰也不知道那些人轉過了富貴大街后,就上了一輛馬車,旋即消失在滾滾人流中。
杏林館發生的事自然也被對面的千金堂得知。因此這一天,唐逢春和周陵的心情都無比之好:杏林館能夠起死回生的神話一朝破滅,而他們需要的機會和把柄也終于到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唐逢春剛起床,便見秦朗顛顛的跑過來,喜形于色向他報告道:“師父,今兒杏林館前可熱鬧了,好多人圍著看,那高老頭真不愧是杭州的大儒,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我看見好多百姓都聽得入神。”這廝一面說一面笑,顯然心中十分暢快。
唐逢春卻是皺了眉頭,沉聲道:“這天剛亮就整出這番架勢,是不是太心急了些?大多數人還沒起呢。”
秦朗笑道:“師父您有所不知,現在這個時辰還沒起的,都是些富貴人家閑散子弟,恰是這一大早,上工的拉買賣的找活兒干的,都在這富貴大街上呢。那高老頭站在杏林館門口的大杏樹下演說,旁邊圍了好些人聽,我也是聽了一會兒,覺得場面很好,才趕緊來飛報師父知道。”
唐逢春聽了這話,方點點頭道:“如此也好,呵呵,這一次高鴻儒的遠房親戚死在杏林館,他占了道義,這會兒去杏林館前討伐,任誰也說不出什么來。那杏林館是什么應對?”
秦朗更是笑得嘴巴都咧起來,搓著手道:“那杏林館大門還開著呢,可沒人出來,屁都沒人放一個,可見他們也怕這高老頭。”
唐逢春瞪了他一眼,冷哼道:“什么高老頭?那高老先生是先帝時期的進士,還做過知府,如今在杭州,也是士林中大有聲望的,你再如此不敬,看我不罰你。”
“是是是,高老先生,高老先生,嘿嘿,徒兒這不是一時高興嗎?”秦朗呵呵笑著,知道唐逢春是對高鴻儒非常滿意,所以才會有這番話,于是立刻從善如流。
唐逢春點點頭,見秦朗又湊過來,小聲道:“說起來,還是師傅給他治病,救了他的命,有這救命之恩,不然那高老先生也未必肯如此出力,竟是親身上陣。”
唐逢春心想:救命之恩?哼!光救命之恩有什么用?不是那一千兩銀子,老家伙肯這么賣力?這也幸虧他家大業大,又不知儉省,所以如今有些入不敷出的窘迫,不然一千兩銀子,還真買不到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親自出面打壓杏林館。
一面想著,便慢條斯理梳洗了,剛出門,就見周陵也匆匆過來,看見他便放聲大笑道:“唐兄可知今日的笑話?哎呀你快去看看,杏林館前這個熱鬧啊,就別提了。我剛剛聽人說,這也正打算過去呢。”
唐逢春心里也有些好奇,不過作為千金堂東家,又是名聲在外的知名大夫,該有的矜持還是要裝一下的,因捋著胡子道:“這個……讓他們鬧去吧,咱們何必去湊熱鬧呢?”
周陵自從在江南防疫被陸云逍和夏清語整的灰頭土臉之后,這還是頭一次如此痛快高興,因上前拉了唐逢春道:“關鍵是這熱鬧難得,不瞧瞧豈不是人生憾事?”
于是唐逢春也就被他拉著半推半就的出了門,出了門,果然就見那德高望重的杭州大儒高鴻儒正在慷慨陳詞,他身旁圍著一些門生和素日里仰慕他的年輕士子,再外面則是附近的商家以及一些販夫走卒,都是聽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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