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這雪后的黃昏,有酒,有梅花。
梅色隨風潛進涼胭閣,這絕美的花,似乎從來都未曾改變,在冰雪的簇擁中,自在而從容的綻放,將那些淡淡的馨香,染透了冬歲的清寒。
嬌蘭欣然走進那個雪落的季節。踏雪尋梅,折梅插鬢。好似這場景是在哪里見過,可記憶里又尋不出蹤跡。嬌蘭收了收心緒,身臨梅色中。
賞梅時不知是梅花所映照,還是那微醺的酒意,嬌蘭那泛著微紅的臉龐,讓人留戀。“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其實,醉人的不是酒,亦不是這凜冽寒風中怒放的梅,而是那一份手邊的安寧。
驟然,風起大作。掌心的梅被吹散,雪和梅在空中飛舞,好似迷途的舞者,擾亂了本該去的方向。
此時,婢女寄芙正急匆匆地從前院跑來,額間冒著細碎的汗珠。
涼胭閣坐落在府里的西北角,在整個府的最深處,雖說離堂屋較遠,但即使從堂屋慢步過來,也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到底是何等急事,要跑的這滿頭大汗?
看著寄芙急匆匆的步伐,嬌蘭再無賞梅的心思,向寄芙的方向走去。
寄芙原是母親生前的婢女,母親去世后,嬌蘭將她帶在自己身邊,身份也從之前的二等婢女升為一等,貼身伺候著。
照理說她是最沉穩的,可今日如此焦躁,怕是府里不安了。
“二小姐!”
寄芙自知此時失了規矩,但她實在無暇顧忌,匆忙屈膝福了身,附耳語道,“二小姐,京里突然下了詔書,說將大小姐賜婚于五皇子做側妃。”
“五皇子!?”
嬌蘭有點錯愕,她們錫伯莘氏這支已經甚少與京里有牽連。為何這當頭來賜婚?
五皇子。。。
嬌蘭自大半年前因騎射摔下馬后,就覺得這身子是自己的,又非自己的,尤甚這腦袋里每次忽閃而過的記憶,是自己的,又亦非自己能控制的。一團漿糊的腦子掰扯了半天,還是不知這五皇子是誰,便不假思索的問道,“父親安在?”
“老爺和大小姐現在都在正堂,剛送走宣旨的太監,此刻怕是去了后院。”寄芙邊回話邊跟上嬌蘭的步子。
天色已昏暗,園中的小徑上輕花如雪,瑩瑩透亮,而那些嫣然的紅色,卻宛若這暮春的傷痕,一道道,一點點,零亂地散了滿地。
主仆二人的鞋底早已浸透了雪水,她們只得又加快了腳步。
后院東廂的燭火已燃起,走近便聽見姐姐嬌玉的哭泣聲,嬌蘭忽地腳下梗住,一個纖弱的身軀正跪在如冰的地面,在那褪色的光暈中,悲傷是如此真切地顯現著。
“阿爹,姐!”
嬌蘭三步并作兩步走到父親莘巴圖和姐姐嬌玉身邊,看著姐姐雙眼盈滿淚珠,嬌蘭內心隱隱作痛。
嬌蘭雖記不清半年前的事,但這些時日父親巴圖寵溺著她,姐姐嬌玉事事以她為先。她記不清她那心底的空洞和無助是從何來,但她已經融入這個給了她溫暖的地方,她本以為這種穩穩的幸福感會就此延綿下去,卻沒想,一道圣旨即將將這份溫暖刺破。
“婚期定在下月初九。”父親巴圖哽咽道,“過幾日玉兒你去跟烏日樂道個別吧!”
說完巴圖再不忍看著嬌玉那淚如雨下的面容。
烏日樂,蒙古汗王賽罕的二王子,自幼與嬌玉生長在草原上,也定情與這片草原。嬌玉精湛的騎術也是烏日樂相授。不似京里那些皇親貴胄金枝玉葉般矯揉造作,煩門縟節一大堆,草原上的兒女都是策馬長嘯,激情豪邁的奔跑在藍天碧野間,他們爽朗的嬉笑聲是草原上最美的聲音。
一切的歡笑,好像都止于那道圣旨。
“阿爹,玉兒不要去嫁給什么五皇子,玉兒只想陪在您和蘭兒身邊!”嬌玉跪著爬到父親巴圖身邊,雙手抱住父親的雙腿,淚水順著面頰滴落在地面。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嬌蘭問道。
巴圖只道了四個字“天命難違”,便拂袖離去。
那日后,姐姐嬌玉在父親門前跪了三天三夜,在第三夜的亥時,嬌玉倒在了霜雪的世界里。
那一夜,梅花在肅殺的寒風中清芬吐蕊,獨自綻放。看似堅強,卻柔弱的存在,風雨霜雪并不會理會它的清麗與馨香,等到那所有的花瓣都掉落,在漫天的花雨之中,也許會透出一支悠遠的橫笛,如輕輕的挽歌,如此靜謐卻又不急不緩得吹起心中的哀涼。
半年多來,嬌蘭第一次覺察到,這揮之不去的皇權包辦婚姻是多么的可悲。
姐姐嬌玉一病不起,全府上下都急成一團亂麻。
嬌蘭整日陪在姐姐床前,可每當有醫者來為嬌玉請脈的時候,嬌蘭看到那個場景便會頭痛欲裂,疼痛中好似有許多影像,極力想抓住卻什么也看不清。
嬌蘭剛給姐姐嬌玉用棉布濕潤了嘴角,此時父親巴圖又找來了錫伯最有名的名醫。
巴圖看嬌蘭仍在床邊伺候著,便示意寄芙扶二小姐回去歇息。
可嬌蘭執拗,一心不走,巴圖只得隨她。
“如何?”不一會兒醫者收了脈,巴圖急切問道。
可醫者卻說大小姐是感染了風寒,表象來說并不該如此嚴重,怕是心里有什么郁結。
與之前的醫者所說相仿。
只不過這心里的郁結…
聽及醫者此番說法,嬌蘭撫著額,側坐在床尾看著立在床幔旁略有所思的父親巴圖。
嬌蘭知道,父親巴圖也是不舍姐姐嬌玉遠嫁的,何況對方并不是普通的官宦人家,而是擁有至高皇權的皇家。做皇家的兒媳,稍有不慎,便會招來殺身之禍。巴圖的胞姐琪琪格,便是死在皇族的內亂之中。進了皇家,能夠善始善終的百不及十余。
可即使父親巴圖再不舍,又有何法!?
天命難違,別無他法!
醫者走后,父親遣走了姐姐嬌玉屋里的所有人。
之后,第二天辰時未到,嬌蘭還未更衣梳洗,寄芙就來稟報,說是大小姐醒了,一大早還進食了些許蛋花羹,人也清爽了許多,只是病了這幾日人清瘦了些。
“姐姐醒了!?”也許是事情來得太突然,嬌蘭總覺得透著一股奇怪。昨日還不省人事的姐姐,怎一夜之間大好了?
來不及思前想后,嬌蘭便去了姐姐嬌蘭的東暖閣。
東暖閣的東西墻角各放了一頂墨青色古銅鼎,此刻正燃著銀碳,嬌蘭剛進屋,一陣暖氣迎面而來。繞過屏風,只見姐姐嬌玉躺靠在錦茜紅枕襖上半瞌著眼。
“姐!”嬌蘭輕輕喚道。
聽到聲音后,嬌玉徐徐睜開眼。在看清是嬌蘭時,嘴角緩緩勾起笑意。
“好些了嗎?”嬌蘭握著嬌玉的手問道。
“好多了,蘭兒不要擔心姐姐了。”嬌玉寵溺的將嬌蘭往自己身邊拉了拉,復又說道,“蘭兒近日定是辛苦了,看著越發的消瘦,是姐姐沒用,拖累你照顧了。”
姐姐嬌玉病了這么久,本該是她慰問姐姐病情的,卻沒想,姐姐反過來瞧著她近日操勞消瘦,反而擔憂疼惜她,這一刻,嬌蘭好像聽到了自己心底顫抖的漣漪。這份溫暖雖握在手中,卻一點點被皇權悄然地索走。這種包辦婚姻制度讓她厭煩甚至厭惡。
這一份親情,嬌蘭總感覺對于之前的她是多么的遙不可及。可是她是莘家捧在手心里長大的,怎么會突生這種感覺?
姐姐嬌玉倒下的那一夜,嬌蘭去求過阿爹巴圖,更大膽的諫言愿意替姐姐嬌玉遠嫁。巴圖驚愕的看著嬌蘭,用布滿老繭的手顫抖的拂過嬌蘭的臉頰,他道,都是他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舍誰都是在割肉,何況此事關系到整個族人的生死,萬萬不可胡鬧。
如此疼愛她的阿爹和姐姐,按理說不會苛刻她什么。可是這種奇怪的感覺隨著在姐姐床前晃來晃去的醫者后,更甚!
她到底是誰!?
姐姐嬌玉的身子一日日好起來,可是嘴角的笑容卻一日日少了。
嬌蘭知道,姐姐在思念著烏日樂。
終于,這日嬌蘭找了借口出府,說是想給姐姐買件遠嫁后可以作為姐妹倆念想的物件,嬌蘭帶著寄芙,巴圖不放心復又讓兩個隨從跟著出了門。
自騎射摔傷后,嬌蘭沒少跟嬌玉往外跑,所以這里的地形嬌蘭也知個大概,繞了兩條街,嬌蘭就讓寄芙支開了跟隨的兩個隨從。然后從耳道的小巷里,騎著一匹快馬飛快地奔跑著。
她現在能為姐姐做的不多,她就想問清楚,烏日樂他到底愛不愛嬌玉。如果愛,那就帶她走,走到哪里都可以,只要他們在一起。
遠處鴻雁如素云上的一點墨,鳴聲斷續而悠長,馬上的嬌蘭抬頭看著一對鴻雁在那云天之間緩緩飛過,復又堅定的看向前方快速的揮起馬鞭。
到了目的地,嬌蘭就買通了一個小侍衛,從他的口中,嬌蘭才得知,烏日樂被汗王軟禁了。
嬌蘭心底一熱,烏日樂被軟禁說明他反抗過,汗王賽罕一向疼愛這個二王子,如果不是烏日樂反抗過激,賽罕是不會對他禁足。不過蒙古只是一個小小的部落,對于天朝的圣威,汗王是萬萬不會因為二王子的兒女私情而做出與天朝王子爭搶女人的事情。
嬌蘭好不容易潛進烏日樂的帳內,但見到他的那一刻,嬌蘭愣住了,只見烏日樂蓬頭垢面胡須邋遢,臉頰凹陷,不復往日的神采,更甚的是,整個帳內都籠罩著濃濃的酒氣,因為緊張的躲避著侍衛,此時嬌蘭才察覺被酒氣嗆了,不小心咳嗽出聲響。
聽見聲響,烏日樂將手中的酒瓶扔了出去,酒瓶瞬間變成碎片在地面擊散開來,“滾出去,誰讓你進來的!”烏日樂嚷道。
復又拿起床邊另一瓶酒,仰頭灌之。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嬌蘭滿目盈淚,她為自己初始對烏日樂的懷疑表示自愧。她以為這么多日烏日樂不來找嬌蘭是烏日樂負了姐姐一片癡情,卻沒想烏日樂同樣在日日為情所困。若說這世間無情,為何先有人殉,再有雁死;若說這世間無情為何劉蘭芝焦仲卿魂化鴛鴦哀鳴不已,韓憑何氏身化相思樹才能團聚,孟姜女哭倒了長城,看見的只是累累白骨,有難成眷屬?
嬌蘭站在帳內獨自黯然神傷,眼前的場景似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決定。
也許是瓶內的酒已飲完,烏日樂終于抬眼看清了來人。
嬌蘭穩定住了情緒,長話短說了來意,那一刻她看見了烏日樂空洞的眼眸里激起了跳躍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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