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的天空黑的不像話,伸出手來連五指都未必看得清。琚逸伯府門前卻掛著白色的燈籠,府內一切皆是一片素鎬。
這琚逸伯府的大夫人黃氏,歿了。
燕春堂的燭火已經熄的差不多了,二夫人卻仍舊沒能安心地歇下。
要說這大房大夫人去的,也著實是蹊蹺了一些,如今可憐見兒的,是那大房的嫡女。沒了母親,老太太又是這么個性子……唉,好在也是伯爺心疼女兒,想來日后許是也差不到哪兒去。
元春堂的燭火方才滅下,夫人閔氏累了一天了,整個人仿佛都不是自個兒的了,想到今日還同三房那個鬧得這般不愉快,當真是個沒腦子的!如今總算是明白了,這大房同老太太不親是有緣故的,老太太偏心,偏偏三房的人拿著這個便敢魔障了,一個個的魔星!若不是今日還有二房的主持局面,還不知鬧到什么樣的境地。
信春堂的西廂,大房二姨太與三姨太正坐在一塊兒說話。二姨太方氏是老太太做主抬回來的貴妾,原是妄圖壓著大夫人黃氏的,如今大夫人沒了,方氏心里頭說不竊喜那時不可能的。自然是想著,自己是老太太做主納的貴妾,便是老太太,定然也是偏向她幾分,伯爺這幾年雖說對自己不甚寵愛,但到底也讓她有了一個女兒,加上自己又是比起安氏來會走動的多,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她皆是有來往,連最最難纏的三夫人對方氏也沒有什么雜話,看著三姨娘/安氏低頭安靜的模樣,心里頭更是篤定了幾分,連帶著臉上的笑容都變得有些恣意:“老爺都幾日沒往咱們北廂走了。”
府里頭,撥給他們大房住的是信春堂,信春堂是府里的正主住的屋子,自然也只有承了爵位的琚逸伯能住,信春堂又分了東南西北四廂,如今是兩個姨娘住北廂,伯爺與大夫人住的東廂,尹箢自七歲始也從東廂搬了出來,挪到了西廂去住。幾個嫡子女都住在西廂,南廂如今還空著,但總歸是有用得上的時候。
一想到這住的地方,二姨太方氏便又是來氣,少不得繼續嘮叨:“要說咱們這住的地方,你說南廂那一溜兒的屋子,空著做什么?憑什么她黃氏的嫡子女便可分開來住在西廂,咱們的兩個女兒偏得跟著咱們住在北廂!”
三姨娘/安氏臉色倒是未變,淡淡道:“將來恒哥兒仁哥兒都是要成親的,雖說封了官爵后總得另外撥一個院子給他們,但南廂地方大,何況是信春堂的主院子,伯爺總得為恒哥兒仁哥兒的日后打算。”
恒哥兒便是琚逸伯嫡長子尹恒,仁哥兒便是琚逸伯次嫡子尹仁,皆為黃氏所出。
方氏“嗤”了一聲,面上帶著些不屑道:“也是你性子好,由得她們正室作踐!”
尹兮的眼皮一跳,再是好的性子此刻忍不住,方氏自己也是個姨娘,做不得正室,又哪里來的底氣用自己姨娘的身份來彈壓自己的母親?登時便開口:“不……”
“不過是住的地兒,兮兒日后也是要出嫁的,我也不必爭這個。”安氏悄悄兒地按住了尹兮的裙擺,尹兮默默地翻了個白眼,又得重新坐下。
方氏嘲弄地看了一眼安氏,一手又拉過了自己身邊的女兒,自己這個女兒雖是庶出,但到底是有老太太的恩典,加上她自己又不是個包子的性子,因而女兒養出來也不是個軟弱的,年紀小了些,不過不打緊,七歲的孩子,又要讓她懂什么呢。反而是安氏的孩子尹兮,比自個兒的女兒大上三歲,反而這樣的性子,自個兒的母親吃了虧也不曉得出聲辯駁。
方氏哪里知道,尹兮此刻早已在心中將她們母女罵了個遍。
已經是深更半夜,方氏也坐不久,才不過一會兒便帶著已經連連打哈欠的尹毓回了屋子。
二人這才剛走,尹兮便道:“這樣愚鈍,到底她也只能是個姨娘的身份。”
安氏淡然地笑了笑:“到底她也是個貴妾,有老太太在背后給她撐腰呢。”說著,便又突然轉了話鋒:“也不知到如今了,她竟是還沒個眼里界,怨不得也一輩子是個妾了。”想了想,又嘲諷地一笑:“我自己也是一個妾,又何必說別人。”
尹兮捏了捏安氏的手,道:“娘可不比旁人!娘雖是妾,卻是最好的娘。”
安氏笑著摟了尹兮,便將她打發去睡了,熟知尹兮卻道:“如今是給嫡母守孝的時候,哥哥與妹妹也不是鐵打的人兒,我總得去瞧瞧用不用我去。母親且歇下,我去瞧瞧。”
安氏心里一聲喟嘆,牽起了小女兒的手:“咱們一同去。”
尹兮樂呵呵地應了。安氏想起方才的談話,不免冷笑。方氏自個兒沒什么腦子,她是侯府的出身不錯,但可是庶出的庶出,老太太當初將她求娶進來當個貴妾,就是為了能有一個身份上可以壓制大夫人的人,沒想到這方氏的腦子這樣的不靈動,不但沒能壓制黃氏,反倒一直讓黃氏拿捏的穩穩。如今黃氏去了,方氏的價值也沒了,老太太如何還能成為她背后的依靠?
想讓自己扶正,成為夫人?安氏更是只能喟嘆她是個沒腦子的。琚逸伯府是百年的大族,怎么可能扶正一個妾來替大房理家?琚逸伯夫人這個名號,多少人嫡出女子人家想要求得,怎么可能輪得到她一個妾!
世人總是癡人說夢,可夢總歸是夢,做做便好了,何必當真,累及自個兒。
琚逸伯府內的信春堂西廂卻閃著幽然的燭光,側印著一個年歲雖小卻已見五官精致的女孩兒。
外頭孫嬤嬤打了簾子進來,瞧見自家八姑娘仍舊是這副呆呆的模樣,剛好了一些的眼眶便又紅了起來。
夫人去了有幾天,姑娘便這樣呆呆愣愣地坐了幾天。眼下雖說才三天,可姑娘不過才九歲,就是大人這樣不眠不休三日也未必受的了,何況姑娘!忍著心里的心疼,只能含著淚擠出了一些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姑娘可歇會兒吧,這三日的不眠不休,誰也瞧見了您的孝心吶!”
尹箢一動未動。
她呆愣,她驚愕,她沒想到自己真的能重新來過。
難道是人之將死,許的愿望也容易成真嗎?看著自己這雙細嫩的雙手,白嫩纖細,可分明是一雙孩子的手。她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可如今自己卻也遭遇了這樣不可思議的事兒,原是慘死在劉氏手里的自己如今居然回到了九歲的時候,母親剛去的時候!
母親就這么去了,留下他們兄妹三人,尹箢卻是連痛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回了回神,幾日未曾有過波瀾的臉上終于有了顫動,終于嘆了口氣,看著下首站著的幾個丫鬟,都是自小便跟著自己的,想到自己前一世的愚不可及竟是讓她們跟著自己受累,心中不免一陣感慨,更是因為自己的恣意妄為,心中憋了一口氣要想同宮中的五公主一較高下,那素來謹慎有加的絡禾又怎么會讓故意埋伏的九公主拿捏住了把柄,活生生地收入了掖庭那樣的地方,兩個月后便傳來了她的死訊。
思及此,尹箢又是一陣低嘆,終于是回過神來,挺直了脊背,笑容變得異常的溫和:“我還好,總是得為母親守靈的。”
孫嬤嬤抹了抹眼睛,自己是自小看著姑娘長大的,姑娘突然間沒了母親,自然是難過的,自己也是打心眼兒里心疼姑娘,這幾日尹箢的反常她便悉數當作了是姑娘因為沒了母親才會如此的,便也沒往心里去,只再是交代了幾句好好照顧便出門了。
孫嬤嬤是尹家大夫人,琚逸伯夫人,也是尹箢生母的陪嫁,一直都跟在琚逸伯夫人身邊,感情可以說是比尹箢對自己的母親還要深厚,如今突然去世,她除了傷心以外,自然還有更重要的事。
琚逸伯夫人,系母族黃氏,如今還有個黃老將軍在家里頭坐鎮,黃老將軍一生戎馬,到了晚年得了圣上體恤,便班師回了京兆,封了個相當的爵位,昌明候,家中倒是清靜,奈何昌明候自夫人去后便日日都是買醉,幾個孩子的親事都是昌明候夫人尚在的時候定下的,且昌明候膝下只三子二女,嫡長女身份最為尊貴,早些年的時候便嫁給了先帝的四子,如今已是宮中的淑妃,膝下有一子。
因著淑妃的關系,昌明候府上往來無白丁。自己的母親有這樣好的身世,為何會突然間死去?
尹箢小小的雙手漸漸攥緊。母親的身子向來好,素日來注重保養自己的身子,怎么會突然間就出事?想來這其中的原理,并不是這樣簡單。這其中的原委,細細想來,九歲的女孩兒或許是想不通,但曾經的琋妃,如今再次重生的尹箢卻能想到。
母親死的消息早就已經傳到了宮中,盡管淑妃再惦記自己的妹妹,卻因為是宮妃的身份不得前來探望,而昌明候一家卻是出乎意料地平靜,三位舅舅前來祭奠了自己的妹妹,而她卻因為尚且沒有緩過神來,而不能見。
第二日。
尹箢身為嫡女,自然是一身素鎬地出現在人前。經過了三天,終于是讓自己緩過了神來,看著自己父親尹中元憔悴的神色,心中有了一絲絲的寬慰,更多的卻是嘲諷。只是身為嫡女的她三天沒有出席,怎么也說不過去,今日又是大家都在的時候,少不得總得裝裝樣子。
昌明候府上的人都來全了,連許久未曾出現的昌明候都來了,眼角掛著滄桑,麻木地看著小女兒的棺缽。黃子義瞧見了尹箢,前幾日同自個兒的父親來瞧這個姑母,心中更加掛念的是這個小表妹的狀況,今日一見,臉色是愈加地蒼白,原先是圓圓的臉兒如今也更加尖了下巴,心里頭自然掛念,瞧了一眼尹箢身邊的尹恒,卻又稍微地放下了心來。
尹恒一手摟著自己的妹妹,一手卻緊緊地掐著自己的手心兒。母親去了,叫他怎么能不難過?可是他是琚逸伯嫡長子,在這樣的時候,就愈是不能顯現出自己害怕軟弱的一面,叫人瞧見了,還指不定如何說他們琚逸伯尹府!何況他還有一個妹妹要護著,妹妹年紀還這么小,突然間沒了母親,讓她怎么過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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