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數騎護著一輛看似尋常的馬車從郊外的玄真觀出發了。車子里面的自然是賈敬這個一直住在玄真觀里跟道士們混的假道士,而負責護送的,當然是賈珍賈蓉父子。
雖然說賈珍也好賈蓉也好,對這位親爹親爺爺都沒有什么感覺,可是一個孝字在那里擺著,就是賈敬無故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他們也必須含笑聽著,邊聽還要邊點頭,附和賈敬數落自己是混賬。
此時此刻,無論是賈珍還是賈蓉,對秦可卿的感激可都到了十成十。前天傍晚他們出發的時候,還不想帶上馬車的呢,可是秦可卿堅持,見他們不帶,還專門打發了人駕著馬車跟在后面到了玄真觀。如果不是秦可卿派出的馬車,只怕他們難以從賈敬的口水中脫身。
賈敬可是進士出身。要知道三年一次的大比,每年只取三百人,第一甲進士及第,只有三人。第二甲進士出身,只有九十七人,剩下的兩百人都是同進士。要知道,大齊朝全國人口超過一個億(也就是一萬萬人),其中有正式戶籍的也許只有八千萬沒錯,這里面奴仆占了四分之三,再去掉女人和幼兒,再去掉沒有機會讀書進學的農戶子弟和沒有資格考科舉的商人、工匠子弟、軍戶,最后每次趕赴秋闈的舉子就是沒有十萬也有八萬好不好?!能夠在三年一次的大比中考中前一百名的,哪個不是滿腹詩書、出口成章的貨色?賈敬數落起自己的兒子孫子,更是口如懸河、絕無重復,還至始至終都不帶臟字兒,偏偏讓這爺兒倆聽得明明白白,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鉆進去。
賈珍也是腹誹不已啊。當初他老爹出家的決心是多么堅決啊,就是他老娘跪下來苦求,他老爹也不為所動。如果不是道門中人堅持他老爹不夠資格,如果不是他老爹沒辦法弄到度牒。賈敬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還會在這玄真觀做假道士么?就是他穿著一身道袍、梳著道髻,那也不是正經的道士好不好?
賈珍以為,這一次。他老爹也不過是那么一說,他也沒有當真。哪里知道,不過是一句不確定,就換來他老爹這么多的口水,都快把他給淹了好不好?
賈珍不好受,賈蓉就更加不好受了。雖然說父子倆一起接受賈敬的口水,可回頭離了賈敬跟前,賈珍自然是將一肚子的火氣都撒在了賈蓉身上,賈蓉也憋著呢,回頭只能拿他的小廝撒氣。
父子倆一整夜都沒有睡好。好容易過了一夜,這眼皮子剛剛闔上,就有小道士來敲門了。天馬上就要亮了,賈敬已經起來了,沒有看見他們父子倆。正不高興呢。
賈珍和賈蓉只得爬起來,就著冷水胡亂抹了抹臉,扯了扯自己身上皺巴巴的錦袍,一溜兒小跑地就到賈敬跟前去了。
再度看見賈珍和賈蓉,賈敬的心里就來氣。他是為了避禍、不得不在道觀里面窩著,偏偏遇上一個只知道寵兒子的老婆,結果呢。這兒子不爭氣,這孫子也不像話。像他年輕的時候,每日里丑時初就起來了,寅時的時候他已經完成每日例行的誦讀任務了。看看兒子,在看看孫子,這才幾歲的人。每日里不到日上三竿就不起來,這像話么?
看著這樣的兒子孫子,賈敬就來氣。有心想要在說兩句,可是一來這時間不早了,若是耽擱了時間。只怕不能趕在城門開啟的時候進城,二來昨晚自己已經費了那么多口水,可看起來這兩個根本就沒有當一回事情。再說,不過是累著自己,這兩個小兔崽子只怕根本就無所謂。
賈敬哼了一聲,指了指他們的衣裳,道:“你們這是來奚落我這個做父親做祖父的不慈,連給你們換衣裳的時間都不給?讓你們穿著昨日的衣裳出來丟人?你們若是每日勤學,哪里會起不來?還站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回去收拾收拾,準備回家?若是今日不能第一個進城,看我回去不打斷你們的腿。”
賈珍一聽,就知道過關了,趕緊帶著兒子跑了。
說起來以前的榮國府奢靡、講排場,其實寧國府也不甘落后,尤其是賈珍當家了以后,幾乎沒有把寧國府翻過來。只是賈敬還在世,又是進士出身,若是被他知道了,賈珍絕對跑不了一頓打。所以賈珍是極力瞞著自己父親,也不敢做得太過分讓外人把話帶到賈敬跟前。但是寧國府日常用的車子對于賈敬來說,還是太過奢華了。
不過,秦可卿素來是善解人意的。就是不曾與這位太公公見過面,他也聽說太公公的舊事,故而挑選車子的時候特地選了府里最大的那一輛(以賈敬的身份,他用的必須是寧國府里最大的車子),本來用來裝飾的彩繩結流蘇等物都被取下了,就連上面掛著的上等宮綢的簾子也都換了較為質樸的料子。可饒是如此,賈敬還嫌那車子的雕花太過精美、用的木料太過顯眼,如此奢靡不是福氣。
緊趕慢趕,到了城門邊上的時候,賈敬賈珍等人還不是第一個,城門口早就有人等著了。路邊上還放著籮筐等物占位置。賈珍大急,高聲叫小廝們將那些攔路的玩意兒丟到一邊去。
小廝們高聲應了,馬車里的賈敬卻不高興了:“素來知道你是個不知道好歹的,你還真不知好歹。難道說人家來得早就是錯兒么?明明是自己起晚了耽擱了時間,卻把火氣撒到別人的頭上,你都是要抱孫子的人了,什么時候能長進?”
大庭廣眾之下,賈珍是一點生氣的模樣都不敢露,反而弓著身子,在馬背上連連點頭,說父親說的是。
賈敬也知道,不好讓兒子太過沒臉,自己一掀簾子,賈蓉立即親自去了凳子,伺候祖父下車。賈敬雖然是一身粗布的青色道袍,可是賈蓉卻是一個唇紅齒白、滿身綾羅的貴公子。能夠讓這樣的貴公子伺候的道人也不是一般人。邊上的茶寮老板立即親自過來伺候,捧上了一碗茶,道:“貴人請先歇歇腳。距離卯時還有半個時辰呢。”
賈蓉接過那茶。先奉與祖父,然后是父親,最后一碗才是他自己的。趕了這么久的路,他也渴了。端起那茶一口灌下。誰想到,那茶又苦又澀,幾乎不能下咽。賈蓉很想吐出來,可是看見祖父面不改色地吃著茶,只得咬牙吞下,卻是嗆得自己連連咳嗽。
賈敬只是在賈蓉嗆到的時候看了看,見賈蓉無事,他也沒有出聲。
那茶寮老板看賈敬安如泰山,陪笑道:“貴人可是去參加拈花法會的?”
“你如何得知?”
“貴人說笑了,若是不是去參加拈花法會的。貴人何必做如此打扮。貴人真是有先見之明啊。若是不早早地來了,只怕還不知道要等到何時才能夠進城呢。若是運氣不好,只怕要等到明日呢。”
賈蓉一聽,忍不住脫口而出:“當真?”
那茶寮老板道:“看您說的哪里話,小人在這里已經開了三十年的茶寮了。不說這一次,就是十年前,二十年前,都是如此。貴人是來的早的,略略耽擱一二也就進去了。若是近了午時才到,真要等到傍晚的時候才得進呢。若是再晚一些,怕是只能等來日再進去了。昨兒個還有權貴家的公子在城下叫門。結果出言不遜被京營給拿了進去。”
賈敬道:“可不是如此。雖然說拈花法會年年有,可是跟今年這樣連南面的宋國國師也來的可是十年才會有這么一遭呢。這可是道門面對凡夫俗子的盛會,可惜,就是帖子太難得。用銀子捐的帖子可見不到諸位仙師。之前的幾次我都失望而歸,不知道這次是否能夠如愿。”
茶寮老板道:“喲,貴人。您能拿到帖子?”
賈敬道:“不是我,而是我隔房堂弟的閨女。他蒙仙師看中,日前得了一張銀箔的帖子。我堂弟還特地拜訪了國師,國師說這張帖子的確是道門里面一位高人的名帖。這不,我也是想借借我這侄女的光。去見識一番。”
茶寮老板連忙道:“哎呦,銀箔的帖子,國師親口認可的。貴人,大喜大喜啊。府上說不定要出一位仙姑了。”
賈敬擺擺手,道:“我這個侄女還小呢。若不是我這位堂弟說得煞有其事,我這才特地回來了。我已經是一把老骨頭了,若是不能進去見識見識,總是不甘心。希望老天爺天隨人愿,慰我平生。”
說著,賈敬就對著上蒼拱了拱手。
看見賈敬這副模樣,茶寮老板也不勝唏噓。普通人連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證了,哪里有這個財力去求仙問道?可就是這樣,也有人舍了老婆孩子,自己去給人做道仆的。眼前這位有兒有孫,想來也不是那等絕情之人,此其一。其二,道門既然是國教,連萬歲都奉國師甚為虔誠,可見國師那種高人也不是等閑能見的。這位家里的堂弟都能夠見到國師,可見是大富大貴之家,慶幸的是,自己不曾得罪了對方,不然,這茶鋪子被掀了,也是自己命中注定。
邊上也有幾個老農模樣的人聽見了這些人的交談,也顧不得歇腳,上去將自己的籮筐、扁擔等物挪到邊上,讓賈家眾人先行。
等安排妥當,這城樓上也出現了響動,過了一會兒,那沉重的城門緩緩打開,卻是卯時到了。
卯時初刻,這日頭已經很高了,就是寧榮街上也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賈珍原來想請父親先回自己家,歇一會兒,順便讓他有時間給賈赦打個招呼,卻沒有想到自己父親是一刻都等不及了,直接就往西面的一等神威將軍府而來。
寧國府的大管家看見自家大爺少爺護著一輛車子往西府去了趕緊讓人進去告知兩位奶奶,自己則一路小跑著上來伺候。
且說賈赦,他一大早就讓人送兒子往張家讀書去了,這會兒卻是他跟女兒、小兒子還有兩個外甥孫女兒剛剛吃完飯,正坐在套間里面喝茶呢。聽見賈敬來了,立馬領會,讓人引著賈敬父子往內書房而去,又讓女兒和外甥孫女兒準備著,自己略略整了整衣裳,就踱著方步出去了。
內書房位于是賈赦這院子的第一進的西側。對于賈敬來說熟悉又陌生。書房的位置是陌生的,可是書房的布置,賈敬卻是熟悉的。站在這里,這屋子的窗下就是一張紫檀大書桌。賈敬還記得,這張桌子是顧氏夫人的收藏,顧氏夫人心疼養在自己跟前的大孫子,就將這張書桌給了賈赦。至于那些書架卻是香樟木的,用的還是近九十年的老樟木,為的就是防蛀。
賈敬還記得,當初賈政的書房里面都是紫檀的,為此他可不止一次笑話過賈母和賈政,誰家的書架子書箱子用的不是香樟木?用紫檀木做書架,不但一股子的暴發戶做派。還不能防蛀,根本就是不愛書籍的人才會做這樣的事兒。
倒是那些桌椅,用紫檀的倒是不錯,坐著舒服不說,還散發出一股靜心凝氣的香氣。對讀書別有助益。
坐在書房里,四十五度抬頭,視線落在書架上方的房梁上,賈敬陷入了回憶。一別多年,物似人非。自己不再是當初意氣風發的進士郎,而這位自己看著大的隔房堂弟也不再是當初心如死灰的傷心人。
賈敬在回憶,踏進房門的賈赦看見賈敬。也著實愣了一愣。二三十年過去,這位堂哥看上去并沒有多少變化。除了那花白的須發,面色依舊紅潤,就好像時間在他身上放緩了腳步,哪像自己,完全是個老人了。不但眼角下垂得厲害。就是兩頰也明顯能夠看出歲月的痕跡。
看見賈敬望過來,賈赦遲疑了一下,道:“堂哥。……”
賈敬長嘆一聲,道:“赦弟,一別多年。你我都已經老了。……”在賈敬的印象里,這個堂弟還是當年拿著課本,閃著一雙明亮的眼睛追著他問東問西的小鬼頭,如今卻是一個糟老頭了。
賈赦刷地瞪起了眼睛。
擦,好你個堂哥,是存心來看我笑話的吧?你丟下家里的事兒清修去了,我卻是死兒子死老婆,被人當傻瓜耍。這么多年過去了,對面這個比自己大一輪的堂哥看上去也不過就像個中年人,跟他兒子賈珍看上去就跟兄弟一樣。若是外人看見了,還以為自己是哥哥呢。
賈赦咳嗽兩聲,道:“聽說堂哥想要帖子?”
賈赦可是賈敬看著長大的,這樣的神情,賈敬如何不明白?
賈敬道:“賢弟,難道你沒有拿到?”
賈赦從懷里拿出兩張帖子,在賈敬的眼前晃了晃:“堂兄請看,專供皇家和名流的杏黃拈花帖,應該沒有錯吧?”
賈敬的眼珠子早就黏在賈赦手里的那兩張帖子上了,賈赦的手往左挪,他就往左看,賈赦的手往右,他也跟著往右。如此反復數次,賈敬自己也不耐煩了,他撲上去搶,賈赦一縮手,賈敬就撲了個空。
賈敬終于將眼神集中在賈赦的身上:“赦賢弟,你這是什么意思?”
賈赦道:“堂哥,您說呢?”
賈敬道:“賢弟難道忘記了,愚兄可是如何舍了自己讀書的時間指點賢弟的功課的?”
賈赦道:“堂兄,所謂溫故而知新。堂哥您指點小弟,何嘗不是溫習功課,小弟向堂哥請教功課,未嘗不是幫助堂哥鞏固基礎。堂哥,小弟說得是也不是?”
賈敬道:“賢弟,我想你忘記了,侄女兒可是說了,讓我為賢侄啟蒙,就為我弄一張帖子。賢弟不會讓侄女兒失信于人罷?”
賈赦道:“我家丫頭只說,幫忙多弄一張帖子,卻沒有說,一定要給堂哥。堂哥,你說是不是?”
賈敬一愣,看了看賈赦,道:“我當怎么這么容易,又是賢弟你來見我,原來是在這里等著我呢。說吧,你要什么?是我私藏的董源的畫,還是褚遂良臨摹的王羲之的字?”
賈赦搖搖頭,道:“堂兄,小弟是這種奪人所愛的人么?這兩樣都是堂兄的心愛之物,小弟可不會做這樣的事兒。”
賈敬皺了皺眉頭,道:“你這個小子到底要什么?直說!我不喜歡彎彎繞繞的。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滿足你的愿望。”
賈赦道:“那小弟就在此先謝過堂兄了。此事堂兄一定做得到。”
“嗯?”
賈敬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只聽賈赦道:“只要堂兄為我家的幾個孩子啟蒙就好。”
賈敬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給你家的孩子啟蒙?”
賈赦道:“沒錯,從我家丫頭開始,包括我那小兒子,還有我收養的二妹妹家的孫女兒,日后我有孫子了,也拜托堂兄了。”
賈敬好半晌都說不出話兒來。他左看右看,見賈赦不像是在說笑,差一點跳了起來:“你說什么?你叫我這個進士出身的人去教你閨女?你腦殼壞掉了吧?發燒了吧?”
賈赦道:“堂兄,這事兒對您來說可不是什么難事兒。我閨女也要學管家的,每日里又花費不了多少工夫,您拒絕這么快做什么?”
賈敬道:“你說什么混賬話,誰家給家里的女孩子請進士做西席先生的?”
賈赦道:“有,我妹夫在南面就給我們四妹妹的留下的女兒請了個一樣是進士出身的被罷職的官員做西席。”
賈敬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吹胡子瞪眼地道:“你還有兩個兒子呢,對閨女這樣未免太過了。”
賈赦道:“那是。兒子們,不摔打如何撐得起家業?倒是閨女,如今不多疼著些,還要什么時候疼?既然能夠請到堂兄,我還要將就外面的不知根底的人?”
賈敬氣哼哼地生了一會兒悶氣,這才道:“我自家的閨女我還沒這樣教養呢。”
賈赦道:“那正好,等來年的時候,讓侄女兒跟我們琮兒一起讀書就好。”
賈敬一愣,道:“你這個小兒子今年多大?”
賈赦道:“剛剛過了周歲。”
賈敬哼了一聲,道:“你生了個好女兒,兒子也爭氣。二三十年后,說不定我這跟前兩個不成器的東西還要你家照拂呢。罷罷罷,就當結個善緣好了。”
賈赦見有門兒,立即高聲道:“丫頭,你們進來,你敬大伯答應了。”
門口的賈玖立即抱著弟弟帶著張氏姐妹進來了,賈玖進了屋,走到賈敬面前,放下弟弟,自己先給賈敬敬了茶,等賈敬吃了,又代弟弟認了蒙師,這才輪到張倩張清姐妹。
張清的膽子大,借著拜師敬茶,偷偷地打量賈敬。這不看還猶可,一看之下,他立即傻了眼。
他原以為八七版紅樓夢已經高度還原了原著,卻沒有想到,這賈敬根本就不是電視里面那副枯瘦的模樣。雖然也穿著道袍,可那清俊的臉龐,那憂郁的眼神,哪里是邋遢道士,根本就是一個電視劇一開頭就出現的美大叔好不好?
我擦。
張清心里在瘋狂地吐槽,可是這動作卻著實伶俐,行完拜師禮,就乖乖地站在邊上,只是一雙眼睛控制不住地往賈敬的臉上瞄。
他的異常自然引起了賈敬的注意。
賈敬道:“丫頭,你為何總是看我?”
張清欠了欠身,乖乖地道:“雖然樣貌上有些仿佛,可是珍大爺和小蓉大爺根本就跟您不像。”
賈敬一聽,繼而大笑,對著賈珍道:“聽到了沒有?你當我不知道你的那些事情?卻不知道你連這樣的小丫頭都瞞不過呢。老實點吧。若是還在金陵,天高皇帝遠,可這里是京里,你以為就沒人知道了。真有人彈劾你,你就等著奪爵蹲大牢罷。我可救不了你。”
賈珍只能陪著笑,不停地點頭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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