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給的金項圈,雖然說也是墜了金鎖、鑲嵌了珠寶,可是那是他特地找出來,還放在觀音前供了一個晚上的。重要的不是金子的本身,也不是這一個晚上,而是賈母的態度。賈母當眾給張氏姐妹金項圈,那是賈家的姑娘們各個都有的,當眾拿出來并且給張氏姐妹戴上,那是表示他對張氏姐妹的認可。而賈家其他的人給這兩個孩子東西都是好好地用荷包包起來的。就是賈玖給的東西,如果不是史湘云叫開了,也不會被當眾被打開來。
可是薛姨媽是客人,居然當著眾人的面將那荷包打開露出了里面的簪子,四支金鑲紅寶石的蝶戀花簪子四支銜珠鳳釵,都是進京之前,他給薛寶釵打的。那個時候他們家剛剛出孝,薛姨媽心疼女兒,特地將金陵有名的首飾鋪子的掌柜娘子叫到家里,趕著時新的、漂亮的,給女兒打了好些金貴首飾,這八支簪子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后來薛家舉家進京,薛姨媽帶著兒女進京住進了賈家,雖然說借得了賈家為后盾,卻多了許多不便的地方。就好比薛寶釵,他發現自己的身份,好些新制的衣裳不能穿,與之配套的首飾,自然也戴不出來了。薛寶釵也是有數的,賈家的正經姑娘尚且是那樣的打扮,自己的容貌又出色許多,若是壓過主人家的姑娘太多,那也是失禮。所以,這些首飾,他一直都好好收著。今日,如果不是薛姨媽之前準備的見面禮檔次太低,低到有些失禮,薛寶釵也不會吩咐丫頭們拿出這些心愛之物。這些首飾,他原來想著多留幾年,將來作陪嫁的。
只是薛寶釵聰明,他的母親卻不夠聰明。他再一次把賈母當成了舊日里在金陵跟他往來的那些捧著薛家的人家家里的女人,居然當著賈母的面炫富。那簪子的確漂亮,光上面的那些寶石也非常值錢。光市值足足甩了賈母的金項圈一條街去。這樣首飾,你給了也就給了罷,何必在大庭廣眾之下拿出來顯擺?做出如此行為的薛姨媽卻是有些超過了。
但是,無論如何。薛姨媽也是薛寶釵的母親,薛寶釵不可能當眾給母親難堪,甚至他還必須做出應對,將薛姨媽的失禮之處想辦法描補描補。
薛寶釵很聰明,他知道父母雙亡的史湘云在某些時候很會計較,就是他自己不會叫嚷出來,也會攛掇賈寶玉出面。他要做的,只要挑起史湘云的興趣就可以了。只見他輕輕地從香菱的手里取過另外兩只荷包,利用自己的衣袖,擋住了史湘云的視線。卻恰到好處地用自己的戒指的反光引起史湘云的注意,將兩只荷包分別遞給張氏姐妹,口中還道:“我們可比不得老太太,也比不得二妹妹,有的也不過是俗物而已。兩位姐兒莫要嫌棄。”
這話說得漂亮。至少賈元春的臉上明顯地松了一口氣。而史湘云果然很在意薛寶釵送出了什么,在賈母的背后輕輕地掐著賈寶玉的手背。賈寶玉會意,道:“寶姐姐,你準備的見面禮到底是什么呀?”
看著賈寶玉閃閃發亮的眼睛,張倩和張清對視一眼,為難地看著賈母。賈母當然不會讓賈寶玉失望,道:“說起來。老婆子也好奇呢。姨太太拿出來的已經是這么金貴的首飾了,寶丫頭素來是個巧的,今日會拿出什么樣的東西呢?”
張倩見此,只得跟妹妹呈上荷包。賈母讓丫頭們打開,原來他們姐妹都是一支水晶蝴蝶簪子,一對水晶鑲銀的鐲子。只不過一人是淺黃的,一份是粉紅的。雖然嬌艷,但是顏色都不正,不過是哄哄小孩子的玩意兒罷了。
薛寶釵話說得漂亮,賈元春也體面。他笑道:“表妹還說這個是俗物,若是信了這話,我們才是真正的俗人了。若是我知道的不錯,這是金陵金水街上有名的百年老鋪如意銀樓的招牌新品罷?我記得母親說過,這家銀樓的東西最是精巧,尤其是這水晶簪子,雕得渾然天成,可不是等閑能得的呢。”
薛寶釵自得地微微一笑,卻不說話,甚是矜持。
張倩聽說連忙與妹妹再次謝過薛姨媽,又謝過薛寶釵,這才再度給賈母見禮,得到允許之后,方才在賈玖的下首坐了。
一屋子的人,賈母在上面的榻上獨坐。賈寶玉和史湘云進挨著他,這也是往日里賈寶玉和史湘云的位置。左手便是端坐在交椅上的薛姨媽。下面的兩溜靠背椅,東首第一把坐的就是抱著弟弟的賈玖,他的下面便是張家姐妹;西首第一把靠背椅是賈元春,下面是薛寶釵、探春和惜春。
惜春年幼,賈琮更小。這兩個根本就不知道屋里這些人的這番表演,到底意味著什么。兩個奶娃娃,被人抱著,卻都瞪著眼睛四處張望。之前張氏姐妹站在屋子的正中央,給長輩們見禮,接受長輩的禮物,吸引住了他們的目光,之后,他們就沒了興趣。現在,屋子中間空出來了,他們也發現了對方。
小孩子的記性可是非常好的。他們顯然都認出了對方,也想起了雙方的仇恨。兩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孩子,緊緊地盯著對方,瞪大了眼睛,像兩只幼獸互相釋放著殺意,警告對方不許靠近。
可惜,他們的這番心意大人們可不了解,至少賈母不清楚。賈母見賈琮和惜春兩個緊緊地盯著對方,還以為這兩個孩子是因為找到了玩伴而高興,連忙道:“我們去套間罷,那里有大床,足夠他們爬的。”
賈玖覺得賈琮的情緒有些不對,以前沒有見過賈琮這個樣子,卻沒有想太多。抱起賈琮就跟著賈母進了東套間。
惜春的奶嬤嬤先放下惜春,賈玖遲疑了一下,也將賈琮放在惜春的邊上。惜春還在奶嬤嬤懷里的時候,就盯著賈琮,等賈琮被放下來,他先是盯著賈琮,等賈玖直起身子,他看這賈琮,見賈琮一直坐在那里玩手指。突然撲過去,一口肯在賈琮的小臉上。賈琮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雙手胡亂拍打,打在惜春的身上啪啪作響。惜春的臉上也挨了兩下。惜春吃不住痛,也哇地一聲,哭了。
賈母才轉過身呢,被這兩個小東西給嚇得著實呆了一呆。倒是賈玖反應快,連忙抱起弟弟,只見賈琮的臉上還有一個明晃晃的牙印子。賈玖一面親賈琮,一面輕輕地拍打著賈琮的背,還不住地低聲安慰賈琮,告訴他“痛痛飛走了”。惜春的奶嬤嬤也在另一邊安撫惜春。
還是薛寶釵反應快,他道:“上回二妹妹去公主府參加簪花會。琮哥兒不見了二妹妹又哭又鬧,還打了四妹妹好幾下。想來四妹妹還記著這件事情呢。”
賈母道:“這兩個小東西,真真是來討債的。誰家的孩子跟他們這樣鬧騰的?也就是二丫頭好性兒,琮兒一鬧,他就一再安撫。還抱著他在屋里轉。把他慣出這脾氣來。換了別人家里,哪里會由著他!”
張清道:“我們在家的時候,堂兄弟們也鬧騰得厲害,長輩有時候被鬧得煩了,抓過來就是好幾下,一準乖乖的。小表叔是好福氣,二姑姑疼他。老太太嘴上這樣說,其實這心里還不是心疼得緊?”
賈母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心疼?”
張清道:“難道不是么?若是老太太不疼小表叔,小表叔哪里敢在老太太跟前這么鬧?還不是因為老太太知道老太太心疼他,故而敢在老太太面前放肆?我聽說,不僅是小表叔,就是其他諸位表叔和姑姑。一個個都是老太太您一手養大的。我看老太太是嘴上說表叔會鬧騰,這心里面卻在高興表叔的身子好,將來一定能平平安安地長大、成家立業呢。”
賈母點點張清的小鼻子道:“你又知道了。不錯,小孩子的鬧騰,我早就習慣了。不要說這些孫子孫女。就是老二和敏兒,不也是我一手養大的?也就老大,剛出生沒多久就被婆婆抱了去。以前啊,我老是發愁,家里十幾年都聽不見小孩子的鬧騰聲,這么大的一座宅子冷冷清清的,就住了幾個人。那個時候,我才是日夜難安。如今跟前有你們,還有你們的表叔姑姑們,我這心里這才安定了些。可惜了,家里人還是太少了。”
史湘云道:“老太太,您還說呢。過兩年,璉二嫂子進了門,二哥哥再給您娶個孫媳婦兒,您好用這么發愁?”
賈母道:“那還要好幾年呢。”嘆息過后,才發現自己失言,道:“姨太太,讓你看笑話了。老婆子年紀大了,就是愛胡思亂想。”
薛姨媽道:“不止老太太有這樣的心事,就是我們家也一樣。我們家只有蟠兒一根獨苗,我朝思暮想都盼著給他娶個媳婦兒。可惜,他自己不知道上進,年紀又小,還真是叫我發愁呢。”
賈母拍拍薛姨媽的手,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等他們長大了,就會好起來的。”
說話間,下面的丫頭仆婦們就安置好了桌椅碗筷,請主子們入座。
賈母見賈琮和惜春兩個還在哭,就示意他們先吃飯。依舊是賈母坐主位,左手是賈寶玉,右手是史湘云。賈寶玉的下面就是薛姨媽,然后是賈元春薛寶釵探春,史湘云的下面,隔著一個位置便是張倩,然后才是張清。張清與探春之間正好隔著一個位置。
作為長輩,賈母當然不會等賈玖。所以他們先吃飯,賈玖繼續安撫賈琮。如果不是主子們在場,又有賈玖在邊上安撫賈琮,惜春的奶嬤嬤都要去捂惜春的口鼻了。只是現在,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安撫著惜春,還要提心吊膽,防止惹怒了賈母這位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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