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朝昭元帝十年,此時正是一年中最好的風光,萬物復蘇,寓意新生。
帝都城西柳家今日嫁女,柳員外卻命人將宅中內外的紅全都卸了,換上素白燈籠與紗簾,自己卻端著一瓶鴆酒踏進了女兒的閨房。
“囡囡,吉時就快要到了,你為何還不換上新衣裳?”柳員外的聲音是顫的,顫著顫著,一行清淚便流了下來。他的女兒柳懷袖正值十六芳齡,此刻正坐在梳妝鏡前,身著一身素白絲綢底衣,麟王府命人送來的鳳冠霞帔扔在腳邊,周圍的丫鬟們怯怯地瞅望著,連手都不知道該往何處擺放才是適宜的。
柳懷袖頭也不回,哀戚道:“爹爹,你是懂我心思的,麟王雖有權有勢,卻并非我心儀之人。如今我坐在這兒,全是因為我與陸郎私奔不成,被你們捉了回來,如今陸郎在你們手中,我也沒有什么好說的。我應你,一定會穿上這鳳冠霞帔,好好梳妝打扮,一定風風光光嫁入麟王府,絕不辱沒了柳家的名聲!只盼,我嫁了麟王以后,你們能遵守諾言,將陸郎放了。”
柳員外嘆了一口氣,蒼老的目光落到手中的酒壺之中,想起此時過來的用意,心底里便忍不住凄涼。
他挪動腳步,輕輕地走了過去,將酒壺放在柳懷袖的面前,深深地望著獨生女兒一眼,只見女兒雙眼空洞地凝望著銅鏡,臉色蒼白得好似一張白紙,他越瞧就越覺得自家的女兒真是天下間最美麗的女子,也,越發覺得她憔悴不堪。
“這是為父給你帶來的最后一壺酒,你喝罷!”柳員外將酒輕輕地放在臺上,鼻尖一酸,眼淚差點兒就要掉落下來了。
柳懷袖回過神來怔了一怔,忽的警覺起來,這才抬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只見父親雙目含淚,神色凄凄,于是便道:“這世上哪有人會在女兒出嫁當日來陪女兒喝酒的?”
柳員外只默默地推了推酒壺,聲音低了幾許,道:“囡囡莫問了,喝了好上路。”
柳懷袖大驚起身,撞得鏡臺框框作響,驚駭道:“爹爹,你想毒殺了女兒?”
柳員外合上了眼,道:“這是你祖父的吩咐。”
“女兒可是做錯了什么?”柳懷袖恐慌至極,連連退了幾步,卻撞上了身后的丫鬟,頓時被丫鬟們扶住雙手,再也掙扎不出。她質問自己的父親:“爹爹!女兒雖未婚先孕,可懷的是麟王的骨血,麟王也下了聘禮來娶女兒,如此一來,也就絕不會辱沒我們柳家的聲譽,為何……為何祖父卻要女兒的命?”
柳員外道:“要怪,只能怪那麟王楊晟涵殺人無數,他雖是開國功臣,圣上破例封他為王,對天下人說,若無楊晟涵此人便沒有我們大晟皇朝,是以取他名中一字來作為國名。原本,你嫁于此人,應當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只是……只是……”
柳員外忽然神色悲傷:“只是在建國那一年,那楊晟涵為了殺雞儆猴,立國威,當街斬殺了我兩位嫡哥哥,也就是你的大伯四伯,之后你祖父就大病一場,患上了心疾,每每到你兩位伯父生辰忌日的時候便會發作。如今聽說那楊盛涵醉酒之時對你進行非禮,如今你不僅是懷上了他的骨肉,還要嫁給他,便巴巴地趕來了京城,說是寧愿你死,也絕不會讓你嫁入麟王府!”
柳懷袖搖頭痛聲斥道:“爹爹!早知道今日祖父會對我起了殺心,你當初又為何要將女兒嫁給麟王?直接拿一道白綾,將女兒勒死便是了!”
柳員外亦搖頭道:“囡囡,你大伯四伯皆是你祖母李氏所生,而我只是一位地位極為低下的姨母所生,從小便受盡了你兩位伯父的欺凌,再說他們的死是罪有應得,實在是不能全都怪罪到麟王頭上。只是你那祖父祖母滿心怨恨,多年不散,尤其是你那祖母……”
“我怎么了?”柳員外話音未落,門口便響起了一個老婦人的聲音。柳懷袖轉頭看去,門口上站著一名五六十歲的老夫人,紫衣華發,原本應該是一個慈祥和藹的年紀,卻偏帶著騰騰殺氣而來。柳懷袖認了許久,這才認得出這是極少見面的祖母李氏。一見到她,她方才知道了自己父親所言不假。
他們一家只是柳家的旁支,祖母平日里就不怎么待見庶出的旁支,尤其是她僅有的兩名親生兒子死后,就更加嫉恨旁系庶子。而這京城里誰人不知,柳氏一族在能繼承家業的兩名嫡子死后仍然能有全國第一富商的氣派,全是柳七員外家里面的柳三姑娘的功勞?她柳懷袖從八歲起就隨著父親學管賬,長到十歲之時,便已經能獨當一面,十二歲之時更是將家業發揚光大,令柳家成為了全國第一富商——只是,卻也因此招了家族里其他人的妒恨!
你說,一個懦弱的庶子怎么就生出了這么一個機警且有能耐的女兒呢?
是啊,也就正是因為這么一個有能耐的女兒有著一個懦弱的爹,才令柳七一家一直在族里面抬不起頭來,如今也是這樣的。
柳員外迎上了老婦人,扶她入屋,說道:“母親您怎么來了?孩兒并非是在背后說您的壞話,只是囡囡畢竟是我的親閨女兒,孩兒也不希望她上路之時會不明不白。”
老婦人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會心軟!我告訴你,今日懷袖丫頭不死也得死!我與你父親雖殺不得姓楊的,可是卻能殺了他的妻兒!”
說完,便使了一個眼色,她帶來的兩位婆子就撞開了柳員外,沖進了屋內,一人拿起了臺上的鴆酒,一人沖到柳懷袖面前“啪啪”就是幾下響亮的耳光,柳懷袖原本身體就虛弱,在這般使勁的掌摑之后已是兩眼昏花,還未回過神來的時候,便被人撬開嘴,強行灌入了滿滿一壺鴆酒!
“噗——”柳懷袖頓時一口血霧噴出,感覺到身體里面好像有一把火在燒一般,燒了她的心肝肺!
在灌了鴆酒之后,婆子與丫鬟們皆松開了柳懷袖,任由她倒在地面上。
“囡囡!”柳員外心里一痛,撲上前去抱住女兒,卻見女兒面上七竅汩汩流出了濃稠黑血,樣子十分恐怖。他忍不住失聲痛哭,喊道:“囡囡!都是爹對不起你啊!都是爹沒用!”
柳懷袖臨死之時,轉念之間生前往事飛快地在眼前一幕幕地閃現,她想到自己這些年來為柳家做了這么多事,為柳家賺來了錢與勢,卻在今日被自己的祖母與父親逼死,頓時生起怨恨,艱苦地伸出手緊緊地抓住柳員外的衣襟,一邊吐著黑血就一邊說道:“對啊……我好恨……好恨我為何生為你女兒!你為何這般懦弱?撐不起這個家,也撐不起我們母女倆的生活?這些年,這些年來要是你能再爭氣一點,我們家也就不會在這姓李的老女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了!”
對父親說完話后,她又轉過頭去對李氏說道:“你既惡毒,心眼又小,死了兩個兒子是你活該!如今你們既為了一己之私而要逼我去死,我……我詛咒你們柳家在我死之后,生意、名聲、地位皆一落千丈!你們柳家因我而旺,也因我的死而亡!你……”
“住嘴!”李氏驚恐萬分,提起裙擺沖上前去,抬起腳來就從柳懷袖的嘴狠狠踩去,踩了幾腳之后,見柳懷袖已經雙眼翻白,斷氣已死,這才收回了腳。她覺得自己的鞋子沾上了柳懷袖的毒血,不祥且晦氣,于是命自己帶來的婆子把自己的鞋摘了去,扶自己到椅子上坐下。
喝了幾口茶水之后,李氏心里才平了些慌亂,見到柳員外跪在柳懷袖的尸體旁,凄凄而泣,便不由得心煩,說道:“死便是死了,有什么好哭的?你要真是心疼自己的女兒,就不會拿毒酒來給她喝了。懷袖丫頭說得真對,你這人,一點兒都不爭氣!”
說罷,又轉頭對自己帶來的婆子說道:“快去,給懷袖丫頭好好打扮打扮,給她換上新嫁裳,便把她送去給那姓楊的罷,他已經在府外恭候多時了!”話音一落,李氏想到那姓楊的見到自己的“新娘子”的一幕,忽然哈哈狂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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