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衿雖將身體養得比好些,但正是長高的時候,依然是瘦骨嶙峋的豆芽模樣,老太太這胳膊一拂過來,她一個沒站穩就朝旁邊倒去,幸得景和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這才站穩了身子。
這情形,看在眾病人眼里,就有了別樣的意味:作孫子的,對祖母恭敬備至,禮數周全;而祖母對孫子動手就推,出口就“滾”,聲疾厲色,沒有絲毫的慈愛之心。
想起這陣子聽到的閑話,再想想剛才夏衿嘴里所說的“還了債有了余錢”,眾人望著老太太和夏正慎的目光便多了一絲興味。
老太太的性格夏正謙太了解了,早在決定自己開醫館時,他就有了承受老太太怒火的準備。老太太進來時,他快速站了起來。看到兒子被怒罵推搡,他微微蹙眉,不過目光仍是十分平和,拱手作禮道:“娘,您有什么話,叫兒子過去領訓就是,何必親自過來一趟?”
老太太將手一揮:“少來這一套!裝得跟什么似的。你要真孝順,就別鬧分家,并且把這地方給關了,好好地回仁和堂幫你大哥去。”
夏正謙饒是有心理準備,被老太太這兩句話說得心里頓時一涼。
家丑不可外揚。就算老太太不待見他,好歹是他的親生母親,有什么話難道不可以進屋再說嗎?偏得在這里,當著外人的面抹黑他,壞他的名聲。哪個當娘的會這樣作賤自己的兒子?
夏正謙顧念著孝道。沉著臉不作聲,夏衿可管不了那么多。在把名聲看得比性命都還重要的古代,她可由不得老太太這樣抹黑夏正謙。
她揚聲道:“祖母。您說這話我怎么聽不明白呢?把我們分出來,不是您跟大伯決定的嗎?我爹當時還在羅府呢,你就叫我娘和我哥哥收拾東西搬到這里來了,還叫大伯去衙門里分了戶籍。要沒您跟大伯同意,衙門哪里會讓我爹分門立戶?怎么您反倒說我爹鬧分家的呢?”
眾病號本來就聽到了關于夏家的流言。此時再聽這番對話,不由得竊竊私語起來。
老太太明知道這里病人多,還跑來鬧。而不是先去后宅,派下人叫夏正謙過去說話。就是仗著夏正謙為人孝順,又顧臉面,一定會在病人面前給自己這個作娘的留臉面。卻不想“夏祁”這臭小子,竟然敢當著眾人的面掀自己老底。
“閉嘴!”老太太怒喝一聲。“大人說話你插什么話?你娘是怎么教你的?沒教養的東西!”
被她這一罵,夏衿縮著脖子快速地往夏正謙身后躲,顯出很害怕的樣子,閉著嘴再也不說話了。
說句話讓眾人知道真相就行了,她可不想在眾人面前頂撞老太太,給人留下不孝順的印象。沒辦法,在這以孝治天下的時代,做得太過必然會引起大家的反感,反而得不償失。
夏衿不作聲。夏正謙卻不干了。妻子賢惠,兒女懂事,在夏家時卻受欺凌。他一直覺得虧欠他們。現在好不容易分家了,剛過了兩天安生日子,老太太又跑來胡攪蠻纏,抹黑他不算,還連他的妻兒都給污蔑上了。
他看重孝道,卻也維護妻兒。老太太當著眾人的面這樣說自己的親孫子。讓他心中的天平驟然向妻兒那頭傾斜。
“娘,您說的這叫什么話?有您這樣說自己的親孫子的嗎?”他蹙眉道。“祁哥兒說的話沒錯。既然分家了,娘分給我的是這座老宅,我就該守著老宅老老實實過日子,而不應該去染指屬于大哥、二哥的仁和堂,免得以后說不清楚,以為我不死心,還想著去占家里的便宜。所以仁和堂,我是不會再去。”
老太太氣得發抖,正要張嘴喝罵,卻被夏正慎攔住了。他在一旁道:“三弟,你這話怎么說的,誰會嚼舌根子說你占便宜?身有一技之長,勝過良田千頃。我們家就你學到了爹的一身本事,娘才把仁和堂留給了我跟你二哥,希望我們有點恒產,不至于餓肚子,拖你的后腿,你咋就不能理解呢?現在,娘都親自來請你回仁和堂去,你還有什么可氣的?你看看,這么多老病號跑那么遠的路來找你看病,你就不覺得對不起人家嗎?行了,別鬧脾氣了,趕緊關了這門,回仁和堂去吧。”
這番話說得夏衿都對這大伯刮目相看了。以前她只覺得夏正慎就是個酒囊飯袋,沒想到他竟然能說出這么有水平的話來。
她擔憂地望著夏正謙,生怕他被這母子兩人一通忽悠,就乖乖地回仁和堂給人賣命去。
夏正謙卻搖搖頭道:“大哥,你不用再勸了,我是不會回去的。”
“你……”夏正慎沒想到他會拒絕得這么干脆,咬著牙站在那時在,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啪”地一聲,一個巴掌甩在夏正謙臉上,聲音極清脆。
大家都愣住了。
夏正謙用手捂著臉頰,緩緩抬起眼來,望向老太太,眸子里無波無瀾。
“你真的不回去?”老太太瞇縫著眼睛,陰惻惻地盯著夏正謙。
夏正謙垂下眼瞼,遮掩住眼底的冰冷:“娘,既然分家了,咱們就各過各的吧。逢年過節,或家里有事,我自然會回去。”
如果說夏正慎上次來時,他還有些動搖,那么今天老太太絲毫不顧念他的面子,當著外人的面給他難堪,還想往他頭上扣屎盤子,甚至當著病人的面給他一巴掌,當真是讓他涼透了心。
“三弟,你別忘了,當年在爹臨終的床前,你曾答應他永遠不離開夏家的。”夏正慎在一旁道。
“我沒忘。當時我說了。如果你們不把我分出去,我就不提分家。可現在,是你們先把我分出來的。”夏正謙冷冷抬起頭來。注視著夏正慎,“是你們擔心羅家因羅公子的病,怪罪于我,生怕我連累你們,迫不及待地把我妻兒從宅子里趕出來的。”
聽到這里,那些病號坐不住了。
因夏正謙呆在羅府,那幾天他們雖找了別的郎中看。但效果終不如夏正謙開的藥好。所以今天得知夏正謙醫館開張,顧不得路遠。一早就趕來了。只是前面人多,才等到了這時候。要讓他們回去再等到明天才來看病,要多痛苦一天,他們很不情愿。所以在老太太和夏正慎進來時。他們才沒有避開。
可現在,夏家母子起了這么大的沖突,而且還似乎涉及到夏家的私密之事,他們再呆下去,就不合適了。
其中有一個,就是那曾找趙郎中看病的劉三爺。他為人仗義,性格豪爽,不像別的病人那樣膽小怕事,找了個空插進話來道:“那個。夏郎中,你這既然有事,我們就先回去了。明兒個再過來。”
“也好,各位慢走。”夏正謙也不愿意讓人看自家的笑話,抬眸看了夏衿一眼,示意她送大家出去。
“慢著!”老太太卻將手一舉,對眾病號道,“孽子忤逆。為人不孝。今天之事,還請各位留下來。給我老婆子做個見證。”
眾病號一聽這話風,哪里還肯留下?急急地就要往外走。
開玩笑,他們還要靠夏正謙給他們治病呢,留下來幫老太太,他們不是跟自己過不去么?
可老太太要說的是大事,哪里肯放他們走?淡淡對外面道:“阿武,留各位一留。”
門口立刻站出兩個護院,堵在了門口。
“夏老太太,你這是什么意思?”病號們不高興了。
他們能常年看病吃藥,家境都是過得去的,其中有些地位家勢比起夏家來只高不低。老太太這舉動,讓人極為反感。
老太太卻不理他們,只拿那渾濁的雙眼,緊緊地盯著夏正謙,聲音尖利而高揚:“膽怯了?怕人知道你的不孝,急著把人趕出去?”
夏正謙只覺得渾身都浸在冰水里,由內到外是透心的涼意。他的親娘,硬生生地把他逼到墻角里,不給他一絲活路。
他木然地抬起眼,對眾病號道:“那便煩請大家先留下。”
夏正謙都這么說了,明知道留下沒有好事,大家也不好再說什么,互相對視一眼,站在那里不動了。
老太太也不理他們,自己轉過身,走到夏正謙看診所坐的那張椅子前,穩穩地坐了下來。
知柏和景和看了夏正謙一眼,機靈地招呼眾病號也坐下。
夏衿站在角落里,望著老太太,眼里若有所思。
她能預感到老太太即將要說的是什么。
到現如今,老太太能拿出來威脅的,無非就是夏正謙的身世。夏正謙,絕不會是老太太的親生兒子。
夏衿望向老太太的目光有一絲憐憫,但更多的是不屑。
她原就知道夏老太太蠢,卻不知道她竟然蠢到了這個地步。
不管夏正謙是什么樣的身世,不管是因為什么被老太太認成了親生兒子,給了嫡出的身份,現在他三十幾年了呀,有了一身高明的醫術,不正是辛辛苦苦種了樹,到了收獲的時候了么?這時候把他的身世說出來,不是把他把外推么?
要知道,夏正謙對老太太非打即罵的行為忍了這么多年,那是因為他以為老太太是他的親生母親,是她十月懷胎,又掙了半條命把自己生下的,所以他對此沒有怨恨。
現在知道眼前的這位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他心里還會有那一份孺慕之情么?還會對老太太那么孝順么?
絕對不會。
如此一來,老太太就白養活了夏正謙三十幾年。
那可虧大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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