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夏祁的頭,可看到他的少女雙掛髻,又縮回手去,對妻兒道:“放心,就是他們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回去了。”
這么多年,他對老太太和那宅子里雞飛狗跳的事不是不反感。只是以為老太太是自己親生母親,所以才忍著。現在得知這女人根本不是自己親娘,而且把自己當成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下毒把自己害死,他對夏府那個地方,就滿滿的全是厭惡。
想到這里,他忽然想起早已遺忘在記憶深處的一件事。那是他七歲那年,有一次他在池塘邊玩,有人從后面推他進了池塘,跟著他的下人不見蹤影,他差點溺水而亡。幸得老太爺出診回來,路過池塘,才叫人把他救了起來。后來跟隨他的下人被打個半死賣了出去,老太太似乎也被關了一陣祠堂。
這時想來,他落水之事,恐怕是老太太所為。
“老爺,老爺……”恍惚中,夏正謙聽妻子在叫喚,他回過神來,便見妻兒正擔憂地望著自己。
“啊,我沒事,只是想起一些事情。”他用手掌抹了一下臉,笑著道,笑容里盡是苦澀。
夏祁仍然不放心:“爹,大伯此時叫我們回去,無非就是以為咱們家攀上了羅府和宣平候府這兩棵大樹,想要從中獲利。一旦咱們不按他們說的做,去巴結討好貴人,并拿到他們想要的好處。估計咱們的日子比以前還要難過。所以,無論大伯怎么說,咱們都不要回去。”
“放心吧。”夏正謙見妻兒仍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心里暗自嘆息,自己以前到底有多愚,才使得妻兒對他如此不放心,“我真不會回去了。老太太又不是我親娘,恨我恨成那個樣子,我回去干什么?給她打罵讓她搓磨嗎?”
話說到這份上,舒氏和夏祁終于放下心來了。
可夏衿卻慢悠悠地開了口:“要是不是大伯來。而是二伯和二伯母來呢?”
舒氏臉上剛剛浮起的笑容頓時僵在了那里。她望著手中的茶碗,自己便先不確定起來。
嫁進夏家這么多年。要說對她好,讓她感覺到溫暖的,就是夏家二太太魏氏了。她流掉孩子心如死灰躺在床上的時候,是二太太噓寒問暖。偷偷用自己的私房錢買些補品給她吃;每次被老太太責罰,也都是二太太為她求情,私下里囑咐下人對她多加照拂。
這十幾年來在夏府的生活苦澀太多,遭受的責罵和冷眼太多,二太太給她的這一點溫暖,便讓她倍加珍視,格外感恩。
所以,如果是二太太上門來,勸他們回去。舒氏想,她怕是張不了嘴拒絕二太太吧?
她轉過頭來,望著丈夫。她希望丈夫比自己更堅定。卻看到丈夫在煩惱地揉著眉心。一副為難的樣子。
她知道,丈夫對二哥的感情,一如她對二嫂。她不止一次地聽丈夫說過,小時候老太太生氣,老太爺不在家時,就總是二哥護著他。老太爺過世后。二哥對他的維護,比二嫂對她的更甚。
如果二哥上門相勸。他即便不愿意回去,也會給二哥面子,緩和與那邊府里的關系。
夏祁看到父母這表情,嘴唇緊抿,眼里露出失望之色。
他正要張嘴說話,卻感覺有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胳膊。他轉過頭去,便見夏衿對他直搖頭。
“妹妹,難道你還想回去過那憋屈的日子嗎?反正我是不會回去的。”夏祁忍不住氣憤地嚷嚷起來,然后不管不顧地轉頭對夏正謙和舒氏道,“要是你們抹不下面子,二伯和二伯母一勸你們就回去,那你們就回去吧,我跟妹妹留在外面。反正,打死我都不會回去再受夏禱和夏禪欺辱的。”
夏正謙和舒氏齊齊色變。剛才的內心深處那一點點動搖和糾結,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
“放心,我說了不會回去就不會回去。”夏正謙道。其實即便沒有夏祁這句話,他也不會回去。二哥一家對他們固然好,但與府里那整日的責罵欺辱相比,算得了什么?日子是自己過的,那種難過只有自己知道。
拋了個問題出來就一直沒有說話的夏衿,這一回問了一個問題:“可二伯不是勸你回去,只勸你跟那邊不要鬧得那樣僵,今晚回府去吃一頓飯呢?”
夏正謙啞然。
他抬起頭,愣愣地望著夏衿。
夏衿就知道,這個男人心軟而又善良,要不然也不會一身本事,還被人欺負到那種程度了。
她避開夏正謙的目光,望著虛空,淡淡道:“您可能想,吃一頓飯而已,這點面子總是要給的。就算老太太不是親娘,大伯、二伯畢竟是親兄弟,而且二伯這么多年以來如此維護你,他叫你回去吃一頓飯,你總不好意思不去,是不是?”
這句話完全戳中了夏正謙的心思,他收回目光,低下頭去裝著飲茶,表情頗為不自然。
而舒氏不忍看到丈夫被搶白,心虛而小聲地道:“衿姐兒,那邊畢竟是你爹的家,咱們的根。咱們即便是分家出來了,也同樣的夏家人,每年過年的時候,還是要回去拜祭祖宗的。兩邊的關系鬧得太僵,終歸不好,讓人看了也是笑話。到頭來定然說是咱們不好,不敬嫡母。”
說到嫡母兩個字,她猛地用手帕捂住了嘴巴,然后小心地看了丈夫一眼,唯恐夏正謙聽到這兩個字傷心難過。
夏正謙聽到這兩個字,果然神情微動,不過低垂著眉眼,看不出更多的情緒。
夏衿對這對包子父母無奈了。
她嘆了一口氣。道:“那好,咱們就給個面子,過去吃飯。然后呢?然后老太太哭著跟你道歉。說她當年對老太爺太過失望,她這里生兒育女、勤儉持家,辛苦多年。好不容易日子稍好過些了,老太爺便生了異心,在外面有了女人,還抱回個孩子來。她當時剛生了孩子起不來床,孩子沒了傷心欲絕。老太爺不但沒有安慰她,反而抱回個孩子。還用她父兄來威脅,逼著她認作親生。這種情況任作是誰,都要恨意滔天,憤意難平。可老太爺畢竟是她的丈夫。一日夫妻百日恩,外頭的女人又查不到,她只有把這份恨意,放到你的身上。所以這么多年,才會如此對你。”
她注視著夏正謙,見若有所思,微微動容,顯然這番話打動了他,她心底嘆息一聲。臉上露出一抹無奈地冷笑:“如果她說這番話,你會不會原諒她?”
夏祁抬起眼來緊緊地盯著父親的臉,唯恐他說出原諒的話來。
夏正謙沉默著。沒有說話。
舒氏低下頭去,雙手絞著手帕,生怕女兒問到她頭上。
她恨老太太,但身為女人,她又特別能理解老太太當年的心情。她跟夏正謙鶼鰈情深。可假如她懷孩子的時候,丈夫在外面有了異心;待她生的孩子死了。丈夫卻抱了他情人所生孩子回來,硬逼著她將這孩子認下。她恐怕要生生將那孩子摔死,再拿刀將丈夫砍了,才能解心頭之恨。她性情柔弱尚且如此,何況生性要強的老太太呢?
夏衿不用看,就知道這對夫妻在想些什么。
她冷冷一笑,又道:“好,你原諒了她,她放低身段求你,求你搬回去住,求你回仁和堂去幫大伯。想來,即便爹您不搬回去住,也不好意思再拒絕重回仁和堂的要求吧?”
夏正謙這回沒有沉默。他想了想,微微點了點頭。
“然后呢?然后當然是您再回去為他們當牛作馬,老太太依然可以用各種借口叫我們母子三人回去,想罵就罵,想打就打——爹,您可別忘了,每次老太太打罵我們,可都不是無理取鬧的,總有各種拿得手的理由。”
舒氏的眼眸抬了起來,表情有些忡怔。
“當然,或許老太太看在我們能為她辦事的面上,不打罵我們。可她要求您去宣平候府為二伯求個一官半職呢?如果她讓你去找羅大人為二哥、四哥開后門,在春闈上多加照顧呢?您去是不去?可衙門是候爺家開的嗎?春闈是羅推官能左右的嗎?他們能為了一個郎中,就罔顧國法、徇私舞弊,陷自己于危險境地,供政敵彈劾嗎?自然不會。您求不來官,求不來秀才,老太太又會如何對待您?她恐怕會把所有的怒氣都宣泄到我們四人身上吧?”
舒氏聽到這里,生生地打了個寒戰。
“退一萬步說,即便是候爺他老人家和羅推官感于恩情,給二伯安排個一官半職,讓二哥、四哥中了秀才,可老太太會滿足嗎?給二伯安排個文書,她恐怕還肖想著要讓二伯做幕僚、做主薄、做縣丞,做朝庭的有品級的正經官員吧?”
夏正謙不由得想起老太太對他提到過的,讓夏正浩做知府大人的師爺的事。
“爹,您想想,如果不是我治好了羅三公子和宣平候姑太太的病,老太太會對您道歉,求您回去嗎?恐怕不會吧?她既讓您回去,就是存了想要利用你,榨干你的想法。一旦您對她沒了用處,又會像這次一想,一腳把您踢出門!明明知道這樣,您還要回去給她利用,給她壓榨,幫她去求爺爺告奶奶,做那些狗茍蠅營的事嗎?您就非得那么下作,由得她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想如何搓磨就如何搓磨,還拉著你的妻兒受苦陪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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