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祁說這件事,其實是意有所指。
四年前,夏正謙答應兒女年三十夜要買鯉魚燈籠,那日從醫館回來,確實也買了。卻不想剛進門就被夏禪和夏禱、夏衯看到了,三人死活要要。其實夏正謙考慮到府里還有侄兒侄女,不偏不倚地給他們也各買了一個的,只是花樣不是鯉魚的。卻不想這三人就看中鯉魚的了,夏正謙怎么解釋都不聽。最后夏禱幾人拿了鯉魚燈籠,還去老太太面前告了一狀。結果大年三十,三房一家人飯也沒得吃,就被罰跪了冰冷的祠堂。
那時夏祁十歲,餓著肚子跪在又冷又黑的祠堂里,聽到妹妹“嚶嚶”地哭,對老太太簡直恨意滔天。
夏祁那日的心情,夏正謙也是知道的。為怕兒子性情變得偏激,他還跟兒子講了許多大道理。
卻不想,那件事仍然成了兒子心里的一根刺。這么些年,一直沒有被拔除。
夏祁似乎也有些心灰意冷了,他用疏離地目光看著父親,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動:“今晚的飯,你們去吃吧,我和妹妹都不去。你們如果愿意留下,就不用再回來找我們了。我帶著妹妹另立門戶。”說著,他腰板挺直地大步朝門外走去。
夏正謙愣愣地望著兒子的背影,一種無力而蒼涼的感覺從腳板底穿過脊背,直直地朝他的心中撞來。
他在一雙兒女眼里。一向是正直威嚴而不失慈愛的父親。他以為,他一直是他們需要仰望的存在。
什么時候起,他在兒女心里變得如此沒有擔當。不講信用,沒有主見,懦弱無能得連妻兒都保護不住的廢物?
“相公,要不,這頓飯咱們就別去吃了吧?”舒氏低低地道。
兒女這個樣子,叫她心疼得直想落淚。
夏正謙本意也只是去吃一頓飯,并不向老太太有絲毫妥協。而這一刻。他也覺得這頓飯沒什么可吃的了。母子之情,本就沒有;兄弟之情。也很淡薄。這些與父子、父女之情相比,根本就沒有可比性。如果去吃一頓飯叫一雙兒女對他失望到極點,那這飯,便是老太太親自喂到嘴邊來。他也不可能去吃。
想到這里,他當機立斷:“叫人雇幾輛馬車,提上東西,我們現在就搬家。”
“啊?”舒氏愣住了,“搬到哪里去?”
“就是衿姐兒找到的那座城東的宅子。”
舒氏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好吧。”說著便要出去張羅。
她剛走到門口,就見守門的婆子匆匆進來,稟道:“老爺、太太,外面來了個人。說是羅府的管家,想求見少爺。”
“于管家?”夏正謙訝然。
他望望舒氏,對婆子道:“請他進來。”又轉頭吩咐舒氏。“去看看衿姐兒換了裝沒有,如果仍著男裝,叫她過來一趟。”
舒氏也猜想到于管家來此,定然是找夏衿的,忙應了一聲,匆匆去了。
夏衿正無滋無味地躺在床上發呆呢。聽到舒氏說于管家來了,趕緊過來。待得婆子引于管家進門。她也到了廳堂。
于管家這還是第一次到老宅來。他看著這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破舊小院,暗自搖頭,對夏正謙行了一禮,便將來意說明:“早上令公子看的城東的那處宅子,我剛才又去找主家談了談。他說,看在您是開醫館,救人濟世的份上,愿意少些租金,一個月只需二兩五錢銀子即可。”
“啊?”夏正謙和夏衿都大感意外。
“怎么可能?”夏衿想著那處宅子的地段、面積,再想想于管家介紹的主家的情況,心里根本不相信主家會主動降下那么多租金。
不過當著夏正謙的面,她也不好問。暗暗打定主意,等會兒定要問清楚是怎么回事。
“主家真這么說?”夏正謙也不大相信。
于管家笑道:“確實是這么說的。不過我找人打聽了一下,原來是主家在任上得了重病,被一個名醫給治好,算是揀回來一條命。如今聽聞您租這房子是要開醫館,他又不差這幾個錢,便想便宜租給你,也是想結個善緣。”
這話倒打消了夏正謙的疑慮。
夏衿目光平淡地望向夏正謙,只默不作聲。
于管家見狀,還以為是夏正謙不同意,忙在一旁勸道:“夏郎中,做大事者應當不拘小節。這處宅子,只比柳葉巷那里貴七錢銀子,但無論是地段,還是面積,都不是那處小院子能比的。何處適合開醫館,想來您最清楚。要不,您先去看看再說?”
“柳葉巷?”夏正謙轉過頭來,看了夏衿一眼。
夏衿抿著嘴,仍不作聲,甚至連目光都不與夏正謙對視,一副對他愛搭不理的樣子。
于管家這時也覺察出氣氛不對來了,忙將柳葉巷那處宅子介紹了一遍。
夏正謙一聽到這柳葉巷三個字,便沒心情聽,只不便打斷于管家的話而已。好不容易等于管家把話說完,便道:“城東那處,我聽祁哥兒說起也感覺很滿意。原先只因價錢高,拿不定主意。既然于管家勞神幫把租金講下了一半,那自然沒有不租的道理。你看,我們能不能現在就搬進去?”
他說完,還特意看了夏衿一眼,希望女兒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別再生氣了。
不去府上吃飯,馬上搬家的事,舒氏剛才一見女兒就跟女兒說了。不過夏衿對夏正謙這偏軟弱的性子很不滿意,哪邊強邊就倒向哪邊,簡直沒有原則性。因此此時夏正謙對她討好的一瞥,她依然沒理會,并不想給他好臉色看。
“當然。那宅子原來就是空的,而且因為有下人守著,收拾得很干凈,把東西一搬進去就可以入住,根本不用再修繕打理。”于管家道。
夏正謙大喜,拱手作禮道:“那一會兒還得有勞于管家跟我們過去一趟,做個中人,把合約簽上一簽。”
于管家笑道:“我家公子說了,如果你們要租那處宅子,他愿意做個中人。不知你們準備何時搬家,我好回去跟我家公子說一下。”
雖然夏正謙覺得租個房子不必勞動大病初愈的羅騫,但人家一片好意,他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沒口子的道謝,又道:“我們東西都收拾好了。等下人把馬車雇來,立刻就搬。”
于管家一聽,不敢多留,忙道:“那我先回去稟明我家公子。”說著匆匆告辭離去。
夏正慎那里一收回房契,舒氏便叫人把東西都收拾妥當的了,這一會兒羅叔把馬車雇來,大家抬的抬,提的提,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把東西搬凈了。大家上了馬車,由扮成夏祁的夏衿指路,往城東的新宅子去。
夏正謙性情雖軟弱些,卻是個好父親。為緩和跟一雙兒女的關系,他特地跟夏祁、夏衿坐了一輛馬車。
路上,見一雙兒女都板著臉,一言不發,他只得沒話找話地對夏衿道:“你去找房的時候,秦老板來了,聽到我說搬家的事,他不光不責怪,還極力寬慰我。說藥鋪的事不用我操心,他先叫人把藥搬回去。如果我還想跟他合作,等找到合適的地方跟他說一聲就行。至于租金,我手頭緊,就先用著,什么時候有了再還給他都成。”
見夏正謙這樣子,夏衿倒不忍心了。雖對夏正謙沒個笑臉,但至少肯面無表情地答上一句了:“城東當街的鋪面貴,他要想搬來,這租金且得漲上一漲。”
夏正謙小心奕奕地看著女兒的臉色,道:“秦老板既然仗義,我也不能見錢眼開。這租金,我覺得還按原來的收好,你說呢?”
夏衿挑挑眉,“哦”了一聲,便將頭轉向了窗外,不作聲了。
原先三房窮,一文文都得算著來。可現在有了宣平侯老夫人給的六十兩銀子,秦老板這里,就是小錢了,她自然不會太在意。
夏正謙弄不懂她這聲“哦”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惴惴地看她一眼,卻不好再問。
夏祁畢竟是真的十四歲,又是夏正謙的親兒子,不像夏衿內心里早已換了個人。他見父親如此討好他們,早已心軟了。只父親一味地對妹妹陪小心,他也不好說話。
此時見父親尷尬,他便解圍道:“其實吧,如果那秦老板真是仗義的人,他必然不會占咱們這個便宜,會主動提出按城東鋪子的價錢給房租的;可如果他只是裝裝樣子而已,那么,最多半年咱們就可以請他走人了。有了本錢,咱們自己開個藥鋪不好?非得把錢給別人賺!”
這番話倒讓夏衿頗感到意外。她贊賞地看了他一眼。
這番話無疑又教育了夏正謙一次。他微蹙著眉頭,陷入沉思。
因羅府就在夏家新宅子附近,待夏正謙他們到達新宅時,羅騫和于管家已在新宅的廳堂里坐著了。而坐在羅騫下首的,是一個中年男子,據他說是房主的遠房侄子,代族叔來簽合約的。
夏家人自不疑有他,舒氏帶下人去整理屋子,夏正謙則帶著夏衿跟這中年男子一起,簽了五年的賃房合約,并預付了半年的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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