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吐出一口濁氣,朝夏衿看來。
他本以為夏衿即便能干,也不過是個閨閣女子,又一直生活在臨安小地方,并不懂得朝庭之爭,傾覆大事。所以聽到他剛才的分析,她即便不驚慌失措,也應該有片刻的失神才對。沒想到他對上的,卻是夏衿欣慰的目光,那是一種“你長大了,終于懂事了”的欣慰。他不由得怔了一怔。
“你……”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心里艱澀難言,五味雜陳。
在她的心里,他一直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么?難怪她不愿意嫁給他。
哪個女人愿意嫁給一個什么都不懂,還需要人教導,需要人保護的小孩子呢?
這一刻,蘇慕閑很想向夏衿證明自己。經歷了親人的遺棄與生死,他早已不是當初剛從寺廟里出來的蘇慕閑了。
可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
他深吸一口氣,摒棄各種私心雜念,繼續道:“所以,我得把這些事跟宣平候爺說清楚,并且跟他進宮,向皇上稟報。”
夏衿點點頭:“這事確實應該這么做。”
她轉過身去,一縱而起:“走吧,回岑府。”
蘇慕閑跟在她身后,望著她輕盈的身影,心緒繁亂。
路上兩人雖遇上一些在屋頂上高來高去的人,但因隱匿功夫厲害,都順利地避了過去。
半晌之后,兩人回到了岑府。
夏衿停下腳步:“你去吧,不要提我。今晚之事,都是你對鄭婉如起了疑心,然后一路跟蹤發現的。你從未見到我,更不是跟我一起去的。”
蘇慕閑的眉毛緊緊地皺了起來。
“可這樣。終是不妥。”他低聲道,“這么大的功勞,你讓給我,我會良心不安。除非……”他凝視著夏衿,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魅惑,“你給我機會。讓我彌補。”
夏衿望著蘇慕閑。只覺得他的眼神配著這聲音,有如一片羽毛輕輕拂過心間,讓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她不由得認認真真地看了蘇慕閑一眼。
朦朧的星光下。蘇慕閑的長相似乎并不比那彭喻璋差。這一年半,他不光人變得成熟,五官也變得更為輪廓分明,更有男子漢味道了。如果說初次見面時他如同一條小溪。清澈澄凈,一眼能看得到底;那么這一刻。他似乎匯聚成了河流,浩浩湯湯,聲勢浩淼,已經有了自己獨特的氣韻。
望著這樣的蘇慕閑。她有片刻的心曳神搖。
見夏衿朝自己看來,眼眸熠熠,比天上的星辰還要耀眼。蘇慕閑沮喪的心又生出了希望。
他很想靠近一步。離她更近一些。可那日在岑府,脫口而出的魯莽的宣告。讓她義正嚴辭地拒絕了自己,隨即便是有意無意地疏遠。這一刻,他不敢冒然行動了。
來日方長,他總有一天會讓她明白,嫁給他,是她最佳的選擇。
夏衿凝了凝神,道:“我在醫術上顯出一些本事,就已被禁錮在這京城。要是再在武功上露出崢嶸,讓人知道我還有出入內禁的本事,你以為有人還愿意我活在這世上么?”
“我明白,我不會跟人說的。今晚只我一個人,鄭家和彭家的事,都是我一人發現的。”蘇慕閑發誓似的道,心里卻有一種小孩偷吃到糖的快樂。
她有絕世武功,她能做許多別人做不到的事。可這一切,這世上或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夏衿不光五官敏銳,對人心的微妙變化也極敏感。蘇慕閑心里想什么她不清楚,但他望向她的眼神變得歡喜,還有一種勢在必得的堅毅。
她莫名地也變得松快起來,輕聲道:“那我走了。”轉身朝她住的院子躍去。
走了幾步,她正要離開這間屋頂往別處去,鬼使神差地,她回頭望了一眼,看到蘇慕閑仍然站在那里,癡癡地望著她,她不由得停下腳步,心跳微微加速。
蘇慕閑見她停下,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擔心起來,跑過來問道:“怎么了?”
“沒怎么。”夏衿臉上有些發燒,她急急躍下了地面,朝回廊的屋頂掠去。
蘇慕閑望著她的背影,站在那里好一會兒,才去了宣平候所住的正院。
“你說什么?燕王?”宣平候聽到蘇慕閑的猜想,大吃一驚,站起來走到蘇慕閑面前,盯著他問,“你確定你說的都是真的?”
宣平候老夫人跟太后是姐妹,關系甚密。宣平候在朝中所有大事,都有她在后面出謀劃策。此時她也沒有回避,跟丈夫一起聽到了蘇慕閑這一番大膽的猜測。
此時見宣平候完全失去了冷靜,問出這樣一番話來。她怕蘇慕閑多心,趕緊嗔道:“老頭子,你問的這叫什么話?閑哥兒要是不確定,怎么可能跑來跟咱們說?我看唄,十有,就是閑哥兒所猜想的這樣。你原來不也懷疑過燕王嗎?畢竟皇上出事,壽王只有五歲,太后年老,唯有燕王身強力壯。他要是在朝中暗自培養勢力,篡位奪權,再合理不過了。”
宣平候也冷靜了下來。
他重坐回到椅子上,想了想,一拍桌子,重又站起來,對蘇慕閑道:“事不宜遲,咱們現在就去宮里,面見皇上。這件事,必要查個水落石出。否則,我在外打仗也不安心。”
“姨祖父,這一切,只是我的猜想,后面還要經過多方查證,所以此時不宜打草驚蛇,免得他們縮回去,再抓不到任何證據。”蘇慕閑道,“現在進宮,未免讓人懷疑,而且事情還不到萬分緊急的時候。明日我當值,您也出征在即,面見皇上再正常不過。到明兒下了朝,咱們再稟報皇上也不遲。”
“閑哥兒說的有理。”宣平候老夫人贊道,又轉頭瞪了丈夫一眼。“不像你,一大把年紀了,還這么毛毛躁躁,叫人不放心。”
宣平候摸摸頭,訕訕地笑道:“我這不是急糊涂了么。一想起這些王八膏子,我就來氣,恨不得直接扒他們的皮。抽他們的筋。”說到后面。他咬牙切齒。
宣平候老夫人的目光也冷了下來。這些人,不光給皇上下毒,妄想奪權篡位;還利用岑子曼小女孩兒的感情。想要通過聯姻,把毫不知情的岑家拉到同一條船上!
如果沒有發現他們的陰謀,待哪日他們發動政變,把岑子曼當作人質。逼岑家站在他們那邊,岑家該何去何從?從道德大義出發。自然該維護正統;但割舍心愛的孫女,又于心何忍?到時候,豈不是戳他們的心么?
再者,如果燕王陰謀失敗。岑家因是彭家姻親,必然會遭到皇上和朝臣的猜忌。即便皇上知他們忠心,不治其罪。但朝中那些看他們不順眼的人。豈會放過?
到時候,岑家真是里外不是人。
這么一想。宣平候老夫人驚出一身冷汗。
“閑哥兒,這事多虧你。要不是你察覺不對,跑去一探,我岑家,怕是要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了。你是我們岑家的大恩人啊。”她嘆道。
蘇慕閑心里一嘆:夏衿才是你家大恩人!
可惜,這話他不...
能說。
“姨祖母快莫這樣說。當初要不是你們護著,我早已被人殺死了,又怎會活到至今,還保住了我爹傳給我的爵位?再說,知道這些,也是機緣巧合,我可不敢居功。”
宣平候長嘆一聲:“大恩不言謝。感謝的話,我就不說了。以后有什么事,直說就是。”
蘇慕閑點點頭,笑道:“姨祖父的話,我記住了。”說著站了起來,“時辰不早,我這就告辭了。”見宣平候夫婦倆站起身來,作勢要送,忙道,“不必送,否則被人發現就不好了。”拱了拱手,一個躍步閃身出門,直奔府外而去。
宣平候老夫人看著他的背影,嘆息道:“當初就不應該由著曼姐兒性子胡鬧,讓她跟彭家訂親。看到閑哥兒回來,我心里就直后悔,老覺得讓曼姐兒嫁給閑哥兒才好,這孩子是再合適不過的孫女婿人選。”
宣平候可沒有心情在這時候討論兒女親事。他心里思忖著燕王和彭家勾結的可能性有多大,彭家作為清流,又能起什么作用,嘴里敷衍道:“到時候退了親,再讓曼姐兒嫁他就是。閑哥兒除了咱們,又沒別的親近人。”
宣平候老夫人眼睛一亮:“這倒是個好主意。”
第二天早朝,宣平候耐著性子站了一早上。剛一退朝,他便求見皇上。被召見之后,他又求皇上將蘇慕閑叫了進去,三人說了一個時辰的話。待得出來,他便拉了當初的媒人,直奔彭家,借口岑子曼名聲受損,無顏以對,要跟彭家退親。
彭其錚這些年躲在暗處,幫著燕王四處聯絡和拉攏朝臣。宣平候手掌重兵,正是他千方百計想要拉攏的對象。好不容易兒子施了美男計,迷住了宣平候的孫女,此時正想上門提親,好將兩家牢牢地綁在一起呢。卻不想剛要出門,便遇到了來退親的宣平候岑毅。
他自然百般不肯退親。
可宣平候完全演示了一遍什么叫“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的霸道與蠻橫,叫下人將聘禮如數放下,退了彭喻璋的庚帖,道:“我剛才在宮里稟事,便把這事跟皇上說了。皇上說一切以朝中大事為重。既然這親不退,我出征不安,那便退好了。”又問彭其錚,“要不要我去找皇上討道旨意來?”
彭其錚被氣得胡子亂顫。
這老家伙,仗著出征在即,連皇上都不敢得罪他,竟然連孫女親事這種小事也要拿到皇上面前去說。逼急了,沒準他還真能干得出去討旨意的事來。皇上不方便下旨,讓太后傳一道口諭,還是可以的。到時候,彭家的臉面須不好看。
“待那一日,我做了首輔,第一個要治的,就是這死老頭子。”他恨恨地想著,叫人將岑子曼的庚帖拿來,摔在宣平候面前。
宣平候退了親,心滿意足地走了。
“父親,會不會是咱們的事被他察覺了?”彭喻璋疑惑地問道。
“不會。”彭其錚否認得斬釘截鐵,“他要是真懷疑我們,必是會偷偷查證,而不是跑到咱們面前來要求退親。他不怕打草驚蛇嗎?”
彭喻璋一想有道理,遂放下心來,轉而請求:“父親,岑家既然退了親,那鄭家那里……”
“你表妹已訂親,她你就別想了。等過一陣,我另給人覓一門妥當親事。”
“父親……”彭喻璋還想爭取。
彭其錚一甩袖子,怫然道:“就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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