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樓大小心翼翼跟在他的身后,不知他到底要拿季辰虎如何,他卻在船頭久久駐立,遙望著廣闊無邊的大海,還有天盡頭層層涌起,仿佛是連綿山巒般的海浪。
不一會兒,樓大聽得他笑了起來,見他突然指著遠處海浪間露出來的兩座高聳箭樓,道:
“你看,像不像我們寨子外面的鐵箭樹?”
“云哥,咱們寨子外面的鐵箭樹可比這更高一些呢——”
樓大難得聽他說起以前西南山中的舊事,頓時眉開眼笑了起來,
“云哥你自從在家里找出了什么家譜,非要離開寨子,到外面去尋親后,我還以為你把咱們小時候的事情都忘記了——”
樓大嘮叨著兒時的往事,樓云微笑著,不時接上一兩句,眼中卻平靜凝視著寬闊的海面。
風吹起湛藍色的巨浪,被夕陽染紅,泛出斑駁的紫綠之色,就像是西南夷山中高低起伏的墨綠山嶺,他還記得那本殘破的家譜,記載著明州世宦樓氏的過往。
樓氏一族,在一百年前靖康之變時,隨趙氏皇室逃到了江南,在明州定居下來,但在那之前,他們本來是黃河以北,西北邊塞上開荒的粗悍小民,祖宗的名字也叫樓大。
他想到這里,側目瞥了身邊樓大一眼,讓他半晌摸不著頭腦,只能傻笑。
祖先樓大,在西北屯田安家之后,開枝散葉傳了四五代,因為范仲淹范文正公戍邊時在西北建學,讓其中有一支樓氏有了機遇,開始讓子弟讀書,接著依靠幾代積累步入科場,最終得以在北宋末年科舉登第。
如此,成就了日后江南書香世家,明州樓氏。
更多的樓氏子弟卻都是軍伍出身,如他樓云的那一枝祖先,參加的就是川陜軍,他們曾經在兩百年前隨名將狄青大將軍南下,鎮壓西南峒族的叛亂。
狄將軍大勝之后分兵駐守,而他那一支的樓氏也就在西南山中留了下來,娶了歸化的夷女為妻,在本地繁衍不息。
西南山中,漢民和夷民的歸化、反叛、鎮壓、安撫、內附、外遷總是循環不息,西南樓氏在這二百年中,有時候名在漢籍,有時候是土司府峒丁名冊上的夷人。
只有祖宗姓氏,未曾丟棄。
而到了他樓云,因為父母早喪,田地俱失,十歲之前,他只是西南邊境土司山寨里的一個小小的峒奴。
樓大見他凝視著五十外的唐坊海面沉默不語,居然也能把握到他的心思,不由得就勸說道:
“云哥,我是不愿意再回寨子里做峒奴了,兄弟們也是,一輩子只能侍候頭人們有什么好?連我們的后代也只能是峒奴!我就想和云哥一樣靠自己的本事謀個前程,等我封官蔭子,妻妾成群,再風風光光回去讓他們看看——”
聽到這里,樓云不由得失笑,臉上的沉郁消去,轉頭訓斥道:
“胡說什么?為大宋盡忠,為官家效命,為百姓謀安定,自然有我們的前程,你心心念念什么妻妾成群?成何體統?寨子里自有寨子的規矩,土司和祭師他們這幾百上千年都不是這樣過來的?他們心里也未必就甘心,我們也不需要回去打擾他們了……”
“我也不是要回去教訓他們,我就是想讓西邊寨子里佐娜扎家那七個姐妹知道我的本事!云哥你那祭日去了東邊林子找相好,沒和咱們在一起,你不知道她就看上了小頭人家的小子,不肯和咱們兄弟唱對歌,也不肯和我們兄弟一起鉆林子里過夜酬神,我就是要讓她們知道,現在我樓扎吉一個人娶的老婆,就比她們七姐妹還多,還好看!”
扎吉,在峒語里就是“大”的意思。
“住口!”
樓云聽他仍然念念不忘西南山中的往事,懷念各夷族年輕男女之間每年春秋之際“過夜酬神”的群婚風俗,臉色卻更沉,只覺得恨鐵不成鋼,
“子不語怪力亂神!寨子里的那些淫俗不是早教你全忘了?!明天記得把《論語》抄一百遍,辰時前交給我看!”
樓大頓時閉了嘴,只怕自己再多話,不僅要罰抄書,樓云會連他逛妓寨的樂趣都剝奪了。
在他心里,山外面什么都好,比如云哥一個峒奴,就能靠自己讀書考科舉,做大官,比寨子里一代接一代世襲的土司和祭師們強多了。
但這山外面的人,就是有一點不好,他們居然不知道敬畏神靈,居然不明白要男男女女,大家兄弟姐妹一起鉆林子開心歡樂,這樣生出來的孩子才受神靈庇護,才能又強壯又長壽?
非要計較那孩子是誰的種,真是太奇怪,不都是兄弟們的孩子?誰養不是養呢?
樓云只看他的眼珠亂轉,就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已經懶得再教導他大宋的教養禮制。
反倒是那季辰虎,對大宋的兵器、鎧甲甚至兵制都有所知曉,應該是一直自學讀漢書,把他留在這邊夷島國,淪為飛禽走獸一般不知禮義的畜生,實在是可惜。
“去告訴季辰虎,我給他三天的時間,他如果能一舉拿下唐坊,再來提扶桑之事吧。”
說話間,他轉過身來,看向樓大,微笑著,
“大丈夫立世,本該志向遠大,豈能如婦人女子般,只顧眼前?”
樓大在女人面前挪不動步,心心念念是妻妾成群,但耍手段對付起敵人,卻是一點就透,頓時笑道:
“是,大人,小人這就去問他,難不成他還想永遠躲在姐姐的裙子底下?”
他的笑聲落到了海浪中,隨波涌進了唐坊河道,坊中大街的季氏貨棧大堂里,東側是柜臺財神,中間屏風虛隔,西側客室的桌椅擺設,都是坊中會木工的坊民們按她的的口述圖和宋畫里的式樣,打制出來的六張長腳束腰高幾桌和十二張靠背椅。
二椅一桌,整齊排列,每張高幾桌上都擺放著一盆從大宋運來的白瓷盆春蘭花。
背后的三圍廳墻上,也掛著一副長長的《清明上河圖》仿制畫,是開坊時王世強送來的賀禮,所以季氏貨棧從一開始,就用全中式的風格搏得了宋商們的好感。
“大娘子,今日查帳的帳目,老夫已經準備好了——”
季氏貨棧的大帳房李先生,是季辰龍的養父,又是坊中極少數本來就讀書識字的坊民,他雖然被鬧事的坊丁們圍了一整天,仍然是神色淡然,見著她進門,早已經迎了出來。
她也不等他說完,便道:
“貨棧里的事,你作主罷,我到后面去歇一歇。”
“是,大娘子,老夫一會把贖人的財貨打理明白,就把單子送給大娘子過目。”
李先生頭戴曲腳幞頭,身形格外高大,唇下三絡濃黑長須,再配上紅光滿面的臉龐,頗有幾分關公燈下讀春秋的斯文。
別提他在唐坊里是難得一見的不是從坊學里走出來的真正讀書人,就算讓他站在樓云的公廳艙里,和秦從云這般的三榜進士,還有市舶司里那些舉子、童生們出身的屬官們混在一起,他也有幾分干練吏目的樣子。
他身穿玄色光綢長袍,腰間懸著串玉,年紀已經上了五十,雖然妻室早喪,這十年的日子卻越過越好。
有了季二郎辰龍做養子,他在坊中無人不敬,膝下當爹又當娘養大的三個女兒,更是蘭心惠質,個個盡心孝順老父,他當然是舒心順意。
坊丁的鬧事,他只當是小孩子的氣急敗壞。
眼著看季青辰不看帳目,抬腳就要一直向后院里去了,他連忙又追上一句道:
“大娘子,王小綱首和黃東主離開季家后,就出坊去太宰府了。以老夫看,從平安京城逃出來的那位式部丞應該是從瀨戶內海入東海,找機會上船求見了宋使,他隨身也許還帶著扶桑國主的國書,所以王小綱首才會去太宰府查對。”
“扶桑哪里還有國主?不是只有所謂關白攝政大臣平大相國嗎?聽說平安京城里傳出的謠言是,天下除了平氏族人,全都不是人……”
她毫不在意地笑著去了,他便也沒有再多言。
雖然他也知道扶桑京城里當權的平氏一族,在扶桑已經是民怨沸騰,“天下除了平氏一族,其余都不是人”的平氏族人自夸之語,他聽到耳中也是搖頭以對,但畢竟和唐坊無關。
唐坊人不是扶桑人。
她對西坊扶桑商人的戒備,坊中人都是一清二楚的,所以在拿不準她的心思前,他并不想胡亂開口說起扶桑的內亂,免得被她誤認為是二郎季辰龍的意思。
至于她此時到季氏貨棧的原因,他當然明白。
她一來是給貨棧解圍,把汪寶兒那些小混帳們嚇走,二來,也是為了等三郎的消息,她去后院,也是表示把季氏貨棧給了二郎后,坊中公帳就不再由她公然出面查問的意思。
他當然是為二郎歡喜的。
雖然不是親姐弟,但季辰龍這十年一心輔助這位堂姐,回報她的教養之恩,為開坊立下了汗馬功勞,誰說這坊主之位不該是他繼承?
也只有汪婆子那糊涂老娘們,才敢混鬧!
她也太貪了些!
他捋須斜眼,看著汪婆子提裙跨進了貨棧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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