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大了,不用聽我的了,也是他自立門戶的時候,等他把日子過安穩了,許姑娘和媽媽你們,自然也就安穩了。”
汪婆子見她事事清楚,耳朵也聽到了院門外李先生和外人停駐的腳步聲,即便心里仍然想早些把季辰虎找回來,也不敢再勸她借船出海找人。
更不要提勸她和王世強談和了。
她小心翼翼抱著藥匣子,囁嚅著道:
“老婆子明白,眼前這送藥的事最要緊,我立時就去,但今兒初一,大娘子,里老會查帳的日子已經到了……”
“這回出海,團兒也跟著三郎去了。眼前送藥的事,媽媽讓寶兒陪你走一趟,免得他閑著無事,在坊里糾集著街坊兄弟,鬧著要出海去——”
她知道汪寶兒鬧事,汪婆子偷坊牌都是因為里老會初一開始查帳,季辰虎不在無人作主,他們也無力去補足虧空。
她的眼睛掃過她懷里抱著的藥匣子,道:
“媽媽可仔細著,別送錯了地方……”
“是,是……大娘子放心……”
聽著她言語里的不滿和彈壓,汪婆子心里著急上火,也暗暗害怕。
季辰虎要在外頭有了個扶桑孽種,還是謀逆罪臣的女兒所生,西坊里的扶桑商人立時就會拿住把柄,想盡辦法栽在三郎頭上,方便他們日后和唐坊在生意分帳上要勁抬價。
萬一真到了如此境地,讓她汪家三口死上一百次,也解不了大娘子的心里之恨。
當初建坊時,吉住商棧可是給大娘子下過絆子。
那時大娘子離開唐坊,跟著幾個有交情的小宋商去九州、四國內地游說各地領主們,讓他們支持廢除鴻臚館官辦貿易,派商人到唐坊來低價進貨。
沒料到,留下來繼續開河道季辰虎就在這個時候再次南下,為汪婆子徹底報仇后,一次搶掠回來了上萬的坊民,直接促使了十二條河道加快建起。
接著,就是兩坊坊民分利不均,季辰虎和季辰龍差點兒兄弟相殘,兩坊坊民也險些火并了起來。
而她特意留下來看場子,幫扶著兩個年輕弟弟的黃七郎,卻被吉住貨棧買通太宰府,以走私之名拿下,要斬首示眾。
多虧王世強適逢其會,押船到了港口,以他叔父大宋海商綱首的名義從太宰府里手里要回了宋人船丁黃七郎,救了他的命,還和他結為了異姓兄弟,出資支持他開辦了黃氏貨棧。
而后,便是由黃七郎做中,引他認識了匆匆趕回來的季青辰……
從此,坊里不許和扶桑人私下做生意,更不許和扶桑人通婚的習慣,就變成了明令禁止的坊規。
想到她這里,汪婆子這做娘的也不由得暗罵著團兒、寶兒嘴碎,無事尋事地在三郎面前提起那扶桑女子如何的出身平安京城里的攝政世家,如何的精通漢學,如何的會寫漢詩彈漢琴,又如何的溫柔美貌,父兄因為謀反大罪被平氏下令斬首后,她孤苦無依……
呸!她老婆子從南九州到北九州,見過的女人比打過的魚蝦都多,還從沒見過誰家女子的美貌能和許家七娘子相提并論!
瞎了眼的兩個小畜生!貪新厭舊的下作種子!
什么扶桑世家女子,窮苦落泊時都不忘記端她的臭架子,一座破院子風吹就倒,整齊鮮亮的衣裳都沒有一身,還養著奶娘、三四個侍女外加雜役、家臣,吃著三郎的米,使著三郎的錢,和三郎玩些欲擒故縱的手段。
呸!都是她老婆子年輕時玩剩下的!
也只有她那可憐見的團兒、寶兒吃這套,也只有坊里那些毛頭小子趕著去上這個當,至于三郎——三郎的心思,打從十年前,汪家靠他保住了打漁的那片小小海面后,她就再也沒有費心去猜過。
否則,哪里有現在的好日子?
“大娘子放心,寶兒跟著三郎久了,掄棍使刀的本事都也學到了一二成。”
她只能喏喏聽命,附和著道:“再叫上二三十個坊里的小子,管叫那女人在老婆子手上把這藥喝得一滴不剩—”
“媽媽明白就好。”
她的聲音終于也平淡了下來,
“我會讓里老會等三郎回來后,再去查帳的。”
喜出望外的汪婆子再不敢言語,連聲應了,抱著藥匣子逃也似地溜了。
“蕊娘——”
她喚了季蕊娘,使了個眼色,小蕊娘便會了意,轉頭從角門而出去知會季媽媽,讓人跟在汪婆子身邊去照應。
院子外面,眼見得汪婆子鎩羽而去,又知道了三姐弟分家鬧事,季辰虎在外面和扶桑女子暗結珠胎的小道消息,黃七郎正愣神,季青辰的聲音從院子里響起,笑問道:
“是黃七哥來了嗎?”
“是,大娘子。”
聽到季青辰的聲音,李先生連忙從袖子里取出財貨單據,又拉著黃七郎走了進去,嘴上說著,“大娘子,贖人的財貨老夫已經打理清楚了,還請大娘子過目。”
至于黃七郎,就算是這幾年她和王世強翻臉后,黃七郎進貨棧也是從不需要通報的,畢竟季氏貨棧里還有他的暗股,就連王世強也不太清楚。
“黃七哥這些日子沒在,嫂子反而寫了信過來,倒要給我說親事。”
她起身站起,含笑相迎。
她和黃七郎相識已久,算得上是一起發家的貧賤之交,他幫著她辦的都是一些實實在在她急需的事情,所以他跟著王世強上門來逼親時唱的黑臉,她并不在意。
而黃七郎的老婆,那更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十年前,黃七郎雖然也動了心思和她一起做走私生意,但她一個十歲小女孩實在也不能馬上說服他,只當先交個朋友,認個老鄉,他收了她手上積存的二十袋糧食,搭上東家的船轉手在高麗賣了。
結果等他第二次從大宋來的時候,除了上筆生意該付給她的錢一文不少,還已經拿定主意,召上幾個有過命交情的船丁兄弟一起出錢出人出命,要和她聯手了。
她一打聽,卻是黃七郎回去問了老婆的主意。
而黃七郎的夫人王氏,在經歷破家之禍,跟著黃七郎偷渡黃河,九死一生從西夏國逃到大宋之前,本是西北一帶西夏國里,走沙漠駝隊生意的漢商的女兒。
他一聽老婆要給季青辰說親事,拍著腦袋大笑了起來,道:
“她在家里閑著無事,除了幫我打理生意,就是忙著給你相看金龜婿,王賢弟偶爾來我家吃一回飯,她也是從不給他好臉色看的——大妹子,你別看她也姓王,和王賢弟如今聯了宗,認了親,以姐弟相稱,她心里還是向著你的。”
她笑而不語,對于黃七郎的老婆,她當然是極佩服的。
除了當初敢說服丈夫,和她這樣十歲的小女孩聯手走買賣,王氏打一開始,就時不時托人送些明州、泉州的精致小蜜餞、小首飾給她,不著痕跡地和她結下了交情,托她盯著黃七郎,不要讓他在扶桑打野食。
這倒也罷了,打從她滿了十三歲開始,也是在她認識王世強之前,王氏就已經在大宋張羅著給她夫婿,時不時就讓黃七郎拿著年輕端正的海商子弟畫像,成堆成堆地送到季家小院里來。
她寫過來的信里,也是把人家祖宗八代的家財、人品說得一清二楚,順便嘆息一下,年輕后生真是有才又有貌,溫柔體貼英俊瀟灑,比起黃七郎這樣要長相沒長相,要身家沒身家的肥頭大耳糙漢子,實在是好上了一百倍。
這樣隱晦地提醒她千萬別看上黃七郎,防范于未然,管制丈夫的手段巧妙又不著痕跡,實在讓她這樣在前世里還沒有談過戀愛的女子,只能仰慕。
更何況,王氏還不動聲色地,直接替黃七郎掌握了她季青辰最在意的西北駝隊和商路,她隔海收到的西北方面的情報和消息,比王世強從黃七郎手上拿到,當然是更詳細更周到。
一手硬一手軟的手段,黃夫人王氏用得是渾然天成。
只能讓她羨慕不已。
接著,就是王氏感激王世強的救夫之恩,親自到四明王氏拜見王世強那難纏的嫡母,轉眼就和王家聯了宗,換了貼,和王世強成了同族同姓的姐弟……
聽到這些事,她也已經波瀾不驚了。
再下來,就是黃氏貨棧的生意做大后,王世強力保西北水手出身,在江浙也只是一個赤貧船丁起家的黃七郎,成為了江浙海商綱首之一。
不過是區區十年。
這樣想起來,黃七郎在扶桑從不養小妾,也不見他打野食,實在都不算是大事了。
她自然知道他的來意,從她從平安京城得到消息,平清盛已經病死后,她就穩坐釣魚臺,不愁王世強不退讓。
至于火燒觀音院的事,只怕現在還沒有傳到王世強和黃七郎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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