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墨打了幾聲唿哨,守備亭里隱蔽的火燈也亮起,急步走出來兩名守備坊丁。
所謂的守望亭不過也是一座茅草矮屋子,孤零零地建在山道的樹林里,守備的坊丁和內庫坊丁們一樣,都是背負弩弓,手握魚叉,神情戒備。
看到是坊主和姬墨來了,他們連忙上前叉手行禮。
“大娘子,這幾天并沒有平安京城逃過來的扶桑敗兵出現。”
說話的守備坊丁萬根生也不過二十歲,他警醒地也向虎吼聲傳來的方向看了看,
“聽起來應該是有外來人進山,也許是前幾天西坊扶桑貨棧里逃走的蝦夷奴隸,逃進到深山里去了。”
姬墨聽他說得有理,便也點了點頭,請季青辰進亭里歇息。
季青辰雖然還想著坊中那二十名宋人是不是已經逃出唐坊,從西坊的西水門潛進了鴨筑山,才會引起了山中虎吼聲聲,現在聽到坊丁們的解釋,便也覺得負責在坊中捉人的季洪,并不至于如此無能……
唐坊這片沼澤地,前臨大海,后靠百余里的連綿鴨筑山脈。
除了礁石密布的海面,直通向唐坊的道路,就只有鴨筑山里的兩條西、北山道。
現在他們腳下這條可以走驢馬的北山道上,每隔幾里設制一亭,安排坊丁、哨聲和信鴿,隨時傳訊,就足以掐住進出之路,提前掌握外敵襲來的消息。
三萬坊民用血汗建立的的唐坊,就不會害怕被攻擊。
第一次進山的小蕊兒,一進屋就已經悄悄兒解開了自己的小披風,她按照季辰虎每年操練坊民們時,叫罵過讓他們一定記住的步驟。一有休息的機會就馬上整理著身上裝備的弩弓。
這是她在出坊坐船上,和大娘子一起在船上換的裝。
小弩機在左肩下牢牢掛著,她小心數了一遍腰間配著著十根小箭一支不少,又彎腰扎緊了小靴子里的綁腿帶子。
她當然絕不會說個累字——比起姬墨這些一直步行的內庫坊丁,在驢背上坐了十里,只走了五里山路的她說不出口。
盡管背著武器步行,她的小肩膀和雙腿都已經酸痛了。
“大娘子。今天筑后川姬君送到駐馬寺的密信。就是萬根生他們兩人截下來的。”
姬墨看著亭里兩個守備坊丁正勤快地把火坑里埋著的炭火吹旺,又拿木頭碗倒了坑火里溫著的熱水,給上山走了十五里山路的兄弟們解渴。便向季青辰低聲稟告著。
季青辰點了點頭,也接過了萬根生小心送上來的一碗熱水,喝了幾口后,看著他道:
“我知道你辦事用心。我問你,扶桑山民的祭神大會換了地方沒有?今年是在哪一處?”
“大娘子放心。離咱們這里遠著呢,在西山道那一邊。”
萬根生連忙回答,只盼著坊主看出他已經洗心革面,絕不鬧事的悔過之心。能夠高抬貴手,把他們從這沒酒沒肉的破地方調回坊里去。
三年前按大娘子提議開始設置的山道守備亭,雖然防備唐坊被攻擊的理由很充分。現在也如大娘子所料,馬上就可以防備扶桑亂兵。但在他眼里,這主意根本就是為了整治他們這些喜歡在坊里打架鬧事,妨礙宋商做生意的坊丁。
三年來,他們每隔三個月,就會被輪流派到這里來值守,不僅要警惕扶桑敗兵,還要防備駐馬寺的僧兵起了貪心來搶掠,更不要提,他們還要時刻準備著放幾聲火器,把屋外頭餓極了的土狼猛虎趕走,吃的卻至多是自己冒險出屋在林子里打的野味。
守備亭里也嚴禁飲酒。
他還記得大娘子當初在里老會上斬釘斷鐵地話。
“我倒要看看,滿山里全都是比他們強的虎豹豺狼,他們這些混帳小子還敢不敢再窩里斗!”
雖然最近一年來,山莊里新打的糧食和種出的蔬菜都是先供應給他們,一天三頓,扎扎實實每頓都有三碗白米飯,讓從小吃魚干幾乎沒吃過米飯的他們個個吃得是兩眼放光,覺得大娘子也不算是太恨他們……
但就算是這樣,他也想早點回坊里去……
他已經不是毛頭小子了,他已經三天沒有和同一個亭子的于大魚打過架了,他就是想回坊里見見墨蘭……
季青辰和姬墨商議一番后,覺得還是趁早去駐馬寺,不僅是要拜祭空明大師,她也覺得扶桑山民這一回七月初一的祭神,從頭到尾都透著奇怪,也需要去駐馬寺里打聽打聽。
“準備通知二號守望亭吧。”
萬根生聽得吩咐,知道不僅是用漁哨傳聲的意思,連忙取下了屋外檐下掛著的鳥籠子,交給了另一名守備坊丁于大魚。
籠子里面是兩只本地的扶桑勃鴿,可以向下一站的守望亭傳信,告訴他們坊里有人趁夜進山,讓他們準備接應。
季蕊娘看著大娘子放下了木碗,重新系上了披風,知道馬上就要出發,連忙悄悄起身到了一邊,拉住了萬根生的衣角,細聲問道:
“根生哥,我哥哥還好么?他胖了還是瘦了?他有提到我么——”
季青辰瞟了她一眼,知道她哥哥季大雷和萬根生是坊里打架最狠的死對頭,也是同時暗戀追求李家大姑娘李墨蘭的情敵,所以也沒有多管。
她心里明白,李墨蘭心怡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二郎季辰龍。
萬根生那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完全不用提了,季大雷眼下也沒戲……
萬根生正和十二名內庫坊丁在說話,眼饞地伸手要搶他們腰間的錫皮酒壺,他們哪里又肯,正玩笑間,聽得小姑娘的說話聲,他回過頭一看,卻是季大雷的三妹。
他看著小蕊娘,伸手就摸著她的瓜皮頭,笑道:“他天天提到你呢,恨不得和你換了,也去老街上享福,跟著大娘子,天天大米大肉地隨他吃。”
她一聽就覺得這話是在糊弄小孩子,她哥哥季大雷這輩子都沒臉見的人就是大娘子,偏偏萬根生又蹲下來悄悄地問她,
“蕊兒,墨蘭姑娘經常到大娘子的小院里去吧?她有沒有提起我?三個月沒見她了,她不會把我忘記了吧……”
因為都是街坊鄰居,又是頭一次見她這樣的小女孩子全副武裝跟著夜里進山,說話間,不僅是萬根生,還有那十二個一路上完全不敢說話的庫丁也玩鬧了起來,不時就有人伸手摸摸她的頭,問她累不累,又勸她把肩上的小弩弓放下來,否則呆會進山時更累,卻被她嫌棄地推開了手。
她捏著鼻子,悄聲抱怨著,道:
“你們好幾天都沒洗澡了是不是,臭死了。”
哄笑聲剛剛響起,他們就被姬墨冷冷掃過來的視線鎮得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庫丁們迅速散開,該牽驢的牽驢,該收拾火把的收拾火把,小蕊娘的面前頓時一空,只有萬根生還眼巴巴地蹲在她面前看著她,等著她回答。
小蕊娘覺得很為難,但想著萬根生在坊里為了李墨蘭打的幾十回架,還有大娘子曾經明確和李先生說起過的——坊里未婚女子比男子少了足足一半,所以李家三位姑娘想要一起嫁給二郎季辰龍的事情,絕不可能——她想到這些,悄悄掩住嘴,細聲說著,
“你不要告訴我哥哥是我說的——”
萬根生眼睛發光,把頭點得像是雞啄米,
“大娘子讓墨蘭姐姐在山道上多擺幾副大宋的行軍陣圖,所以,她一個月以前就到我哥哥的十二號守備亭里去了……”
蹲在地上的萬根生,一副像是被雷劈了的臉色,小蕊娘同情地摸了摸他的頭,轉頭追上了季青辰,緊緊抓著她的披風衣角,走出了一號守備亭。
她的心里卻難免沮喪。
萬根生說起季大雷經常提起她,是為了安慰她呢,她到大娘子身邊后,每個月中才能回去三天,但家里的哥哥姐姐們還是不想她嗎?
“怎么了?”
她聽到大娘子的聲音,連忙收拾起了心情,抬頭笑得開心,道:
“沒有,大娘子,我哥哥也在想我呢——”
季青辰知道她們家兄弟姐妹多,一兄一姐再加一個弟弟,她就是夾在中間最不起眼的那一個,雖然爹娘并沒有故意忽視她,但難免顧不上這許多的孩子,季大雷那粗心的胖子就更不要提了。
他除了記得李墨蘭,還能記得什么?
總有他將來要求姐妹們幫助找媳婦兒的時候……
“蕊娘,等這次回去了,你也該回家去住上幾天了。”
她牽著她的手,走在了越向上就越幽深黑暗的山路上。
她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孩子,并不是她在坊學里的出色表現,而是她背著小藥簍子,追在李墨蘭身后,給她送了三四支可以做染料染魚皮的草根,卻說是她哥哥的禮物吧。
要知道,李墨蘭要找這些草根,在坊外沼澤邊找了半年,也不過只找到了三四支。
雖然這孩子,壞心起來的時候也很讓人頭痛。
“是,大娘子——”
能回家的季蕊娘覺得很開心,但她也覺得大娘子看出了她剛才和萬根生說話時的壞心眼,不由得捂著小臉,躲在了她的披風下,心里有些忐忑。
然而她一想起萬根生一定會去十二號亭找李墨蘭姐姐,那個一點也沒有想自己的哥哥季大雷馬上就會被氣得半死,她不由得就偷偷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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