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那邊走,向上游走——”
她的眼光四掃,已經看清了兩個方向,一邊是剛才的來路,一邊是溪水下游。
從這兩個方向,她都看得到扶桑人火把點點,向他們圍了過來。
眼前,似乎只有按原計劃直接淌過溪水,橫穿那片茅草過膝的月光樹林才行,
仿佛那才是最沒有危險的方向。
背通奴果然以為林子里只是普通的祭禮。
她看出他眼里的意思,恨不得馬上撥出刀來,直接扎在他的胳膊上,把他像趕驢子一樣向上游趕過去。
“向上游走——!”
她憤怒地重復。
好在,他雖然同樣憤怒,卻還是依從了她的要求,他忍著氣改變方向,踏水向上游疾走。
現在的她,也并不打算向他解釋其中的原因。
以她對蝦夷話的掌握程度,以及對他們部族不深不淺的了解,她知道他們部族也有群婚祭,但她并沒有聰明到提前記住這種祭禮的名字和舉行日子。
她根本沒把握能在短時間內解釋清楚,說不定還壞事,犯了他們的忌諱。
但她的腰背,確實被背通奴的手臂扼得太痛。
這小子當然也很生氣。
盡管他聽從了她的要求。
沒料到還只跑出十幾步,一個蝦夷戰士就驚噫了一聲。只見他停步聳鼻,努力聞著什么氣味。突然間,他轉頭高聲用蝦夷話向背通奴急促喊了幾句。
她一時沒聽懂這幾句蝦夷話里的意思,但聽出了語調的怪異。
背通奴明顯愣了一下,低下頭來看她。
這一次,他那眼神里那恍然大悟的歉意。她不可能不明白。
他現在明白那月光樹林里在舉行什么儀式了。
“上岸,南拐,再東拐,沿著溪水走就可以繞過這座林子。”
她簡單直接地下了命令,
“這樣你們也不會受林子里煙藥的影響。”
剛才那個蝦夷戰士,當然是嗅到了月光樹林里的煙藥味,她知道這是扶桑山民舉行群婚祭祀時一定會燃起的催情草藥。
十歲那年。她也差點中了這煙藥。
雖然她并沒有解釋繞路的原因。也沒有說那林子里為什么焚燒催情的煙藥,背通奴卻再沒有多問一句。
他直接挾著她就跳上了左岸,飛快地想要遠離那祭祀樹林。
他本來以為。扶桑山民和他們北海道蝦夷部落一樣,應該是在夏天而不是秋天舉行那樣奉靈的儀式。
七月,在北海道的天氣已經很冷了,部族男女相會的時候還是在樹屋里比較愉快。
他原以為樹林里要舉行的儀式。是扶桑人為了在報復生蕃前獲得神靈的保佑。
因為他剛才聞著山風里吹來的血腥氣味,西山道那一邊的生蕃部落已經開始在扶桑山民的田莊里燒村、燒田、殺牛、殺人了……
身為部族的男人。一定要把這些損失報復回去。
“怎么回事……”
樓云雖然已經踏上了西山道,但身邊的樓春等家將,已經被混亂的生蕃人沖散了大半。
黑暗山林里到處都是滿頭亂撞的生蕃人,一時間幾乎都數不清/
他們根本無法再向前。
火光中人影無數。就像是整個上百里鴨筑山里的部落傾巢而出,全都參加了這一次對扶桑人燒山的報復。
就連樓已他們在寨子里引發的混亂,都無法讓生蕃們停下報復的腳步了。
“他們不是已經把村子里的耕牛殺光了?怎么還不回去——”
他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
一柱香的功夫前。他就無奈止步,躲在村莊邊的密林里觀望。現在生蕃們早已沖進了西山道的所有扶桑田莊。搜出了所有沒能逃走的耕牛。
他實在已經沒時間等下去,所以剛才他又嘗試著再沖出一次,想通過西山道。
但生蕃的人太多了。
微一沉吟,他吹了聲唿哨。
他身邊僅存的七八個家將,聽到哨聲便知道這一次想沖過山道的努力又失敗了,他們馬上分散開來,和他一樣各自躲到了樹后。
他皺眉隱藏著,看著生蕃們從燃燒的扶桑村落里沖出來,嘰哩咕嚕胡喝亂罵著。
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還是能分辨出生蕃里哪幾個是頭人,他們應該分屬不同部族,個個頭戴不同的獸形高冠,腳下堆著是剛剛殺死的四五只血淋淋牛頭。
他隱約還能聽到他們之間的激烈爭議。
終于,有一個頭戴羽冠的大頭人高聲厲吼了一聲,揮動雙手做出了一個手式。
這一次,樓云看明白了。
“大人,好象他們撲空了。”
有家將摸了過來,向他稟告。
“確實是撲空的樣子……”
村里出來反抗的扶桑人太少了。
樓云皺著眉,觀察頭人們商量之后的變化。
生蕃們開始散布在西山道上,一寸接一寸地翻著地皮,像是在尋找著村子里逃出去的扶桑山民。
“分開走,在駐馬寺的東側門會合。”
東側門是寺奴寮,那里有泉州僧人接應他們。
在被生蕃們發現前,他當機立斷,一個跳躍躥上了樹腰,決定和家將們各行其事。
他獨自離開西山道,開始向北面斜斜飛逃,他并沒有掩蓋突兀的身影,馬上就吸引了生蕃們追逐吼叫和火把光照。
他們誤以為他是逃走的扶桑人,而派人緊追了過去。
一直跟著他的樓春等七八人趁機散了開來,各自憑本事尋路向駐馬寺而去。
至于大人為何故意逃向了北面,樓春也明白:
因為北山道有唐坊的火鴉槍隔空放響,所以那個方向的生蕃比較少,大人引開他們的注意后也更容易脫身。
在山林里。根本不需要擔心樓云。
山風吹起了處處燒焦的氣味。
北山道的月光樹林邊緣,背通奴就像被狼攆著的巨型兔子一樣,挾著她向上游飛躥而去,祭祀煙藥的氣味雖然夾在山風里吹來,他們也能徹底避開。
后面暫時看不到追兵,但她還是敏銳地聽到了一些說話聲。
說話的并不是扶桑人,而是她身后的十個蝦夷戰士。自從發現了煙藥的怪異后。她身后那些蝦夷戰士們開始一邊跑著。一邊低聲地議論起來。
她能聽到他們悄悄的笑聲,還有不時落到她濕透麻衣上的眼光。
這些眼光透出怪異,悄悄停留在她的腰、腿和胸上……
這是男人看女人的眼光。
她并不陌生也不害怕。這一世她從十歲時進寺開始,她就要每天獨自面對這種讓人極不舒服的目光。
盡管有老宋僧們的庇護,再加上她會寫漢字會算帳目,沒事就在僧官們面前拍馬屁。任誰看她,都覺得她就是一個隨時會告黑狀的厲害小女孩。
所以在寺中。不至于真的有人敢欺負她,但她畢竟就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寺奴。
只不過,比起寺奴寮里那些長相清秀的小男孩子,她已經是很幸運了。
他們時不時會被僧官們看中。用熱水洗澡后,被寺奴頭目帶到僧房里去守夜……
就算不提駐馬寺里的生活,她后來在村子里走私收糧時。也會經常被男人盯著看。
扶桑山民定居開田的時間并不太長,本質與山里生番的區別并不大。蝦夷人當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只要能確保他們不會有行動,其余的她不能要求太高。
卟卟卟三聲連響,她一抬手,連發的鐵箭貼著他們的頭皮飛擦了過去,把正嘻笑偷窺的蝦夷戰士們驚得發怒怪叫。
連一直沒有出聲的背通奴也皺了眉頭,低頭看向了被挾著的她。
這時,他的眼神反而真正沉靜了下來。
似乎在質問她出手的原因。
然而隨著她的鐵箭射入,附近巨樹樹冠上,半邊巨大藤網忽啦啦掉下了一地,兩名肩膀中箭受傷的隱藏山民從樹上重重摔倒在地,狼狽而逃。
蝦夷人們的怒叫聲一滯。
敵人已經如此靠近,他們卻沒有發現,實在是太丟人。
她淡淡瞥了背通奴一眼,逼得他鐵青著臉,站住腳,回過頭去暴怒地向同伴大吼了幾句。
憑著本能,這一回她聽懂了他帶著濃重北海道口音的蝦夷話。
“閉嘴!蝦夷女人才是天下最好看,最強壯,最能生出勇士的女人!我們和她們在一起,才不會廢物得需要煙藥!”
落難的蝦夷戰士們顯然很有部族認同感,瞬間轉移了話題焦點,也把她的突然襲擊丟在了腦后。
他們開始拼命吹噓自己在部族里遇上的蝦夷女人。
這些天下最好的女人如何地會梳頭,如何地會洗臉,如何地保養牙齒不會腐蝕變黑,如何地巧手剝下整張獸皮、做出好看的獸皮裙;
她們如何聰明,在春天能尋找到有鹽味的植物,結果子的樹林,在冬天她們會加固不讓野獸攻擊的寨子,她們如何地三年連生三個孩子,還能聰明地把孩子們都養活,不讓他們被惡靈侵害;
只要再過四年五年六年,她們將來一定可以培養出更多的蝦夷勇士……
直到他們的高聲吹捧吸引了一撥接一撥扶桑山民的攻擊,逼得他們狼狽而逃,連背通奴都沒辦法挾死肉一樣挾著她輕松趕路。
“往那里去。”
她一仰頭,伸手向他們指出了高處荒嶺上飄浮的一星火光。
那是姬墨離開時。他與她約定的暗號。
等他按計劃帶人鞏固了北山道守備亭,到達駐馬寺后,他會用夜風箏升起的一星火光。
只要他們能順利上山,進入空明老禪師的佛齋,除了為她先敬上一柱香,還要親眼看著她所有的書信焚化在大師的肉身前。
山中如此混亂,她本來并不需要今晚一定進寺,一定請蝦夷人護送她上山的。
畢竟這些蝦夷人既不是她的心腹,也僅僅是半開化的生蕃。
她的出莊只是有備無患。
比如那夜風箏升起的火光,是在告訴她,寺里有變,他們并沒有完成任務。
她需要加快進寺的腳步。
離她所在之地不過兩三里,樓云已經來到了北山道附近,他在山林里剛剛擺脫生蕃的追殺,正覺得有些分不清方向。
他自然仰頭看著星辰。
所以,他也在同一時間,看到了那一點夜風箏放出來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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