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古樹連影,寬檐斜伸。
殿閣之影倒映在山泉灌入的淺水沙洲間,幽遠寧靜。
后寺里有十七座客居。
三年前,曾經就是她在寺里供役的地方。
她沿著水面沙洲上搭起的一條曲折木板小橋,熟悉地認著路。
姬墨卻回頭看了空空的寺奴寮一眼,猶豫道:
“大娘子,要不要在此地安排一二——”
她腳步不停,搖頭微笑。
姬墨的意思當然是要在此地安排人手,埋伏暗算那些準備進駐馬寺的樓府家將。
剛才一路上,她已經把祭場里遇上樓大的事告訴他了。
“他們會先召泉州僧來引路。泉州僧既然已經被我安排的寺奴拿下。他們反倒要在這里疑神疑鬼,浪費時間呢。”
她沒心思去多想困在桉樹林的樓大。
姬墨不需要問,也知道泉州僧早在她的監視下。何時拿下只是看她事先的安排。
她當然不會和國使來人公然作對,否則想遷回大宋的坊民要落籍只怕有麻煩。她只要拖住樓大他們的腳步就足夠了。
在離著客院最遠的邊緣,她不急不慢地帶著庫丁們行走。
山風水影間,看得到水對岸的座座扶桑客居。
十七座院落以寬木板橋相連,風景各異,處處也是燈火通明。
院外的寬板連橋上,還不時看得到穿著絲緞壺衣的高級侍女舉燈走過。
客居里面居住的客人。都是附近封國里來寺內奉佛寄居的貴族女子。偶爾,那里也會有遠至平安京城的世家姬君入住。
這些在佛前日夜念經的青春女子,即使是在扶桑國這樣不用太守禮的邊夷國家中。她們往往也有一份不能對外人道的傷心事難解。
所以她們才會愿意暫時拋卻家中的父母和眾多侍女乳娘,只帶著幾個家臣仆從,不辭辛苦而來。
避入空門,想求得一片凈土。
侍女們披在身后的長長束發,倒映在水面,又被手中的蓮花佛燈映照。水面泛出了烏亮帶暗金的光波。
這光波在水中散射,點綴出片片金黃光暈。縈繞著客居里的處處佛閣。
而這佛閣金像,被籠罩在駐馬寺的深山霧繞里。影影綽綽。
有如佛門七寶樓臺。
而在寺外,生番們為了保住山林的獸角戰鼓聲,扶桑山民為了開荒燒林的搏命廝殺聲,不絕于耳。
這些吶喊。仿佛只是佛陀夢中的回憶,是凡間螻蟻自相殘殺的爭鳴。
“你們找一處空的客院藏起來,現在客院必定沒有住滿。”
她吩咐著。
在眼下,十七座客居里面算是寺中最安全的地方。
僧兵們沒有召喚是絕不可能進入。就連寺奴們也只有跟著寺奴寮主才能隨時進出。他們會按照貴客們要求,替她們安居居處、用具、飲食,安頓家臣侍女。
“我去空明大師的佛齋里,見過法止僧官,然后在大師面前上一柱香就回來。”
她一腳拐上了通向中殿的寬橋。
木板橋沒有護欄,只在水中木柱上釘上了相連的橋板。
高僧們的佛齋建在了中殿附近。姬墨他們不熟悉路徑,所以無法避開中殿的僧兵們。
他們也就無法按她的命令先行進入佛齋,找到空明大師的親傳弟子。
按原來的計劃。姬墨本應該在為她上了一柱香之后,向空明的弟子法止和尚討要她的信件箱。
待她上山后,她會在空明大師面前,親手把這些信燒盡,讓它們都隨他而去。
“大娘子,寺里的僧官們都在中殿上議事。原來去佛齋的路上都是僧兵——”
“走這邊就行了。”
雖然姬墨沒有辦成,但對她而言。駐馬寺太熟悉了。
她打量著中殿的燈火,直接作了判斷:
只要再過了水對面的兩處廊橋,拐向一處寬板橋,就可以繞開中殿了。
絲毫不會驚動僧兵。
姬墨緊隨在她身邊,知道她在寺內早有安排,但仍然有些擔憂。
“大娘子還請小心為上。”
泉州僧在寺中呆了不少日子。因為老宋僧的關系,他們當然和空明大師的兩位親傳弟子最親近。
誰知道那法止僧官是不是已經被那位樓國使收買了?
“不用擔心,法止僧官今天并沒有和泉州僧接觸。”
她突然笑語。
“什么?”
他還沒來得想清楚——她是怎么突然知道這個消息——她腳步一停。
隔著一處水面沙洲,她望著橋對面的黑暗中,雙手輕擊。
掌聲輕輕,他便聽得前面水岸橋上,也傳來一聲拍手聲,與她遙相呼應。
對面有人。
她微微一笑,便向姬墨點了點頭,道:
“前面沒有僧兵。”
姬墨知道,對面應該是來接應她的寺奴。
他凝神看去。
橋盡頭的黑暗中,走出一個七八歲的小寺奴,也不知是男是女。
那小寺奴手里提著一盞白色風燈,在黑暗中晃了一晃,他似乎終于隔著橋看清了季青辰的樣子。
姬墨也看清了,接應的是個梳著齊耳短發的小女寺奴。
季青辰隔空向她打了幾個手式,姬墨知道是寺奴之間的暗語。
這些暗語是為了方便她們偷雞摸狗時一起串供,免得被管事僧們拿住證據。
也不知季青辰和她是怎么傳遞的消息,似乎法止僧官和泉州僧今天的動靜就已經確認了。
“這些年給他們送飯端水的。當然都是寺奴。”
她并不多說,姬墨也明白,寺奴在泉州僧食物飲水里下手腳。簡直不能再容易。
而她安排那些寺奴,就等著今日。
總不能讓泉州僧公然給樓府家將們帶路,更不能讓他們和法止、法顯兩位僧官討價還價,商量出賣她的代價。
法止、法顯當然都是扶桑人。
十年前,那兩個在佛齋門外偷聽她和空明說話,然后偷塞給她兩顆煙藥解藥的小侍童早已經長大。
他們也都是駐馬寺里的僧官了,自然有他們自己的考量。
不為了他們自己。也得考慮扶桑這一場內亂。
樓云身為國使,能拿出誘惑他們的條件太多了。
那提燈小寺奴也不說話。隔著十幾步遠,又打了好幾個手式。之后,那孩子才轉身在前面引路。
季青辰雖然不緊不慢地跟著,卻也因為她那幾個手式。詫異地看向了姬墨。
她把得到的消息告訴他道:
“除了三個泉州僧,寺里還有別的奸細?”
然而她又搖了頭,道:
“沒有泉州僧引路,宋人絕不可能這樣快。”
也不需要姬墨多言,她思索著,便想了明白,
“和我們無關,寺里來的人應該是平安京城新國主來勸降的使者。”
在扶桑國,駐馬寺的八百僧兵足以比美一方諸侯勢力。新國主當然不能視而不見。
勸降的使者只不要讓他們倒向平家,就是成功。
“看來中殿里,僧官們果然不輕松。”
僧官們議事。當然是為了應對平安京城的使者。
所以,外面生番和扶桑山民們舉行的各種神祭,和尚們也沒空去管了。
姬墨已經向隨行的六名庫丁打了手式,讓他們小心戒備了起來。
如果大娘子在唐坊沒有出事,在駐馬寺里卻被宋人捉走,他有愧職責不提。僅是三郎那里絕無法交代。
“大娘子,三郎傳了訊。已經派了許老大和許老四,讓他們帶著二十個坊丁來接你回坊了。”
他推測著,計算著寺里能保護她的坊丁。
“還有護送大娘子上山的蝦夷人,我看他們也快要到了。”
他身為季青辰的心腹,知道十一個蝦夷人是盟友,而季辰虎的二十二名援軍,暫時只能當成是一半的戰斗力。
盡管他也不認為,季辰虎會愿意自己的親姐姐被捉走。
那不是打他的臉嗎?
她點了點頭,便知道姬墨是不放心她。她便沒有再說讓他們去客居躲藏。
眼看著快要過廊橋了,燈火通明的中殿果然在遠處被僧兵圍得水泄不通。
她便道:
“差個人去中殿看看。”
她看了一眼前面矮矮的小寺奴,
“她剛才還說,中殿里議事的時候,死了兩個僧官。”
“……是。”
他揮手差了一個庫丁去查探,深知她在擔心空明大師費心栽培教導的兩位親傳弟子。
他早就聽說過,法止和法顯兩位僧官十分年輕,幾乎與她同歲。
他們如今得到空明大師傾囊相授,精擅梵語和漢語,是通曉三千凈土佛經的高僧。
日本僧人得到的佛經,基本是游學僧們去中土抄寫的漢語佛經。
極少數是戰亂時流失到扶桑的梵語原經。
所以,精通漢語和梵語是做僧官的前提條件。
而法止和法顯兩人之中,在寺中更讓人看重的是法顯和尚。
他本是鴨筑山里一座小山村的村長之子。盡管過得也十分貧窮,卻從家里學會了收糧、賣糧、管理村民、迎賓接待等各類庶務。他在寺里管理起僧眾也是得心應手。
所以,他現在是駐馬寺里頗有權勢的管事僧。
——大娘子收到的第一批走私糧食,就是從法止他家那偏僻小村子里私買的。
他免不了也要去中殿參加重大議事。
而另一位法止僧官卻向來專心于譯經,他一定會守在空明大師的齋房里,安排師父的一切身后之事。
他也會等著她,等她來祭拜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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