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你提起過,泉州分棧點已經在蕃坊里安排好你居住的屋子了?
在海上已經是走了快十天,海風中已經看得到明州西南方向有四明山起伏,他輕聲問著眼前的季青辰。
“要是缺人手,等到了泉州城,我從家里借幾個實心的養娘,送她們過去幫你打理院宅可好?”
此時她站在他的面前,默默不語,他不太能明白她心里在想著什么。
從泉州到唐坊這一路上,他偶爾翻看著她問候時客氣有禮的短信,想著這分家的事,不時也會心中嘆氣。
如果當初被他戲弄的女子真是季氏,她會不會因為那一天他故意使壞,而覺得他是個壞小子……
所以他不好和她直說,家里打算在他成婚后,就避開族里的公議,讓他和他哥哥分家。
“我身邊有五個媽媽,還有一個蕊娘,足夠幫我打理新屋子了。只是……”
她并不是沒有察覺陳家二房有分家的意思,但這也正是她想和陳文昌互相商量的事情。
誰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
陳洪要讓二房分家,說服他父母讓陳文昌出來單過,當然是為了防著她。
她都不用問,就知道:
陳文昌婚后確實可以不用經商不用考科舉,隨他自己心意出來辦書院。但二房里所有的陳家鋪面、海船,陳文昌都沒份了。
而她早在去年,就已經讓唐坊分棧點在蕃坊里留意,買下她居住的屋子。
她的成親計劃是到了蕃坊后,以本地海商的名義正式和泉州城的海商們往來。為坊民們溶入泉州城做準備。如此,她也能和陳文昌互相摸措性情,看看適合不適合。
然后再寫婚書訂親。
總不至于讓她和陳文昌一見面就訂親,到了泉州城就成親?
那不是她的規矩。
也不能因為王世強悔婚,她就閉著眼睛瞎嫁了。婚前不謹慎。成親后突然爆出互不能讓的矛盾,那對她而言極是麻煩。
和離她當然做出得出。但萬一離婚代價極大、時間極長的情況下,陳文昌還能養小妾自娛自樂呢,她怎么辦?
不甘示弱地養奸夫?
與其如此,成婚前小心豈不是更應該?
至少也能問心無愧。
所以她也愿意花時間相處,仔細聽聽陳文昌對婚后的生活如何打算。他在成婚前對妻室有什么話要說清,有什么家里的事情要提出明確要求。
“三郎他……”
她猶豫一瞬,迎著他漸漸坦然的微笑,她也把這些天一直想說的話說了出來,小聲道:“三郎剛才問你的話。你不用當真。他就是故意氣陳綱首。”
“你放心,我明白的。不會計較。”
陳文昌的神情顯然也帶著些苦惱。
他叔叔陳洪,還有她弟弟季辰虎,顯然都讓他覺得為難。
她不由得有些歉然。
剛才在艙堂里,陳洪和季辰虎商量訂親的細節,她和陳文昌坐著旁聽。
她之所以不開口,是因為還沒有摸清陳文昌的性情。
沒必要一開始就因為財產的事情和他有了誤會。
結果,陳洪不過是問了一句她在兩浙路押寶的那段內河工程。季辰虎就一拍桌子,瞪著陳文昌,問他知道不知道季家的家規。
她幾乎是眼角抽筋地阻止了季辰虎的胡說八道。
他這一路上時不時就發作。要給新女婿陳文昌幾個下馬威,實在讓她疲于奔命。
更是讓她不明所以的,還有樓云對他們這樁婚事的態度。
腳步聲響起,她和陳文昌同時側目看去。
被樓云留下的駿墨走正過來,當即被他們的視線看得一怔。他頓時止步。
眼見得她與他站在上二樓船廳的拐角處,女子是白衣粉裙。明媚可人,男子是白絹墨影。籠紗飄飄。
他當然明白,他們這是訂親的男女在說私房話。
公子離開前。留了個市舶司的老練張孔目,說是襄助陳綱首,也幫著季坊主在泉州蕃坊里入籍。
還把他也留了下來,
——還不就是怕季辰虎和陳洪沒辦法談妥,讓他在一邊盯著的意思?
公子答應要保媒。
眼見著眼前成雙成對的一男一女,他再是替他們家公子不值,也只能縮了頭。
他轉頭阻著身后張孔目張學禮,道:
“張大人,陳綱首應該在二樓艙廳里,我們從那邊走。”
季青辰聽著剛上船的兩人上了另一條樓梯,去二樓找陳洪去了,心里卻是完全不明白:
樓云留了這丙個人下來,根本是給她的親事使絆子。
樓云當初在鼓樓上答應過保媒的事,到底算數還是不算數?
就連陳文昌也開了口,咳了一咳,搖頭道:
“這位張孔目,他實在是……”
她也苦笑了起來。
離那天她與樓云等人下山回坊,已經過了一個冬天。
雖說是幾個月也算得上是大半年,四月里季風起來之前,整個唐坊都忙著應付扶桑內亂。
小國主只有三歲,平氏實在又窮又少兵馬,眼看著又連敗著兩場。
平氏女眷把駐馬寺都塞滿,不少已經逃到了唐坊西坊里避難。
眼見著兵敗如山倒,季辰虎一面拒絕著向平氏提供唐坊物資,一面也覺得現在不是插手的好時機。
他只是為了讓坊丁搶到老婆,可沒打算讓他們去為小國主賣命。
她已經下定決心馬上遷走,趁著季辰虎好說話的時候,很順利地決定了最初她和阿池談妥的內容:
南、北兩坊再加上她內庫的人,各挑一百戶人家跟著她過回大宋。
如今季辰虎押著船。一邊親自送她去泉州城。一邊也是送第一批三百戶坊民到臺灣島的海港邊暫時居住。
按大宋律,為了防備金國從海上派來的奸國,沒有辦妥官府確認的入境手續前,海船私自搭外國人進港是要被處罰的。
所以這三百戶和十條船只能先停駐在臺灣。
其余的人繼續守住唐坊,至少還要等待斯通奴的消息。
蝦夷部族到底如何打算?
至少。她和斯通奴都清楚,扶一扶小國主,維持東、西日本對峙的局面,這對蝦夷部族很有利。
但有人反對。
“我叔叔,他這幾個月一直反對唐坊與蝦夷人聯手……”
陳文昌何嘗不知道她在煩惱什么,眼中歉然。
“他并沒有別的意思,他是個生意人。他只是覺得對蝦夷有利,卻未必對唐坊的生意一定有利。”
所以陳洪又跳出來攪和。
自從江北邊境上金宋交戰了一回的消息傳來,她擔心的是季辰龍下落不明,陳洪卻順口問起了那段內河工程。
他可不是今天才問。而是天天上船都問她,惹得季辰虎也是每天拍桌子逼問陳文昌。
“我叔叔聽著江北邊境起了戰事,晚上已經睡不著,全想著你投了錢的那段河道上。”
陳文昌搖了搖頭,她也聽說了他這幾天在陳家船上一直在和他叔叔爭論,恨得陳洪直罵他老婆還沒進門就忘記祖宗。他卻也沒提,只是道:
“你不用理他。他往日里聽到這內河工程時,半點也不以為然。覺得投下去的錢都打了水漂。現在再想撿現成的便宜參一份股進去——哪里有這樣不講理的事情?”、
他嘆了口氣,沉吟思索,“只是有江浙幾位綱首助著他。張孔目也是暗地里支持,我暫時沒辦法說服他。”
她明白他的意思,更明白陳洪的小心機。
因為王世強謀到了一個幕職參軍的職務,為了趕去西南邊軍而匆匆離開。
樓云卻是走得更早。
領頭的都不在,陳洪不僅能代表福建海商,留下的江浙海商居然也聰明地愿意推他出來和唐坊打交道。
誰叫樓云臨走前已經讓兩家草定了婚書。商量好了最重要的嫁妝和聘禮?
她的嫁妝里帶走四份唐坊河道的控制權,將來由她的兒女繼承。
但她如果沒有為陳文昌生下兒女。這份嫁妝就要還給唐坊。
而陳文昌所在的陳家二房,拿出二份八珍齋股份。再加上陳洪拿出來二份,四份一起作了聘禮。
在她活著的時候,就由唐坊所有。
盡管季辰虎手一揮,讓她放在了嫁妝里,帶到泉州城去坐收入息。她卻是知道在扶桑內亂沒安定下來前,這些財產也就是空架子。
盡管如此,盡管兩家的聘禮和嫁妝還有無數關于工匠、坊民、海船、海商名額和琉球開荒的事件要商量。
但誰都知道,她和陳文昌的婚事在大面上就算是談妥了。
但接下來的事情仍然沒完。
這一年季風開始時,唐坊這才接到了消息:
金宋邊境的戰事出人意料地由金國開始后,大宋先就敗了一戰。
那段內河工程正是適逢其會,緊急送了兵船到達江北邊境,才把金軍重新趕回了宋金邊境的北側。
如此一來,王世強公忠體國,勇于任事的大名一時間傳遍朝野上下。
而那段河段暢通無阻,開始運送江北椎場的貨物來往后,她在江浙海商中的聲望也是騰然暴漲。
人人都覺得她眼光獨具,魄力非常。
就連黃七郎也捶胸頓足,后悔當初沒有膽子再大一些,說服幾個老兄弟押上這個寶。
他雖然掏凈私房錢給王世強,但和她一年一萬五千兩的傾財相比,畢竟只有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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