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勞四娘的話,她抓著手抄本的手也微微一緊,然而她驟然急跳的心,仍然是平復了下來。
勞四娘說的話,她并不是沒有想過。
“四娘,樓大人現在的樣子,可是比宋人還要宋人。”
她淡淡而笑。
“他今天和我說話的樣子你不是已經看到了。他的心思我明白——他不喜歡自己是個蠻夷,所以他絕沒辦法和陳文昌、王世強一樣我行我素。他絕不愿意行事失禮。我冷淡著他,他心里還松口氣呢。”
勞四娘聽她說到這里,不由得就露出疑惑之色。
季青辰便笑道:
“你想想,如果外面傳出我和他的閑話,別人會怎么罵他?”
勞四娘一愣,猶豫著道:
“今日那陳文聯去攔了秋蘭姑娘,大不了就是罵他不知禮數,貪于女色。樓大人如果傳出了閑話,想必也是如此……”
“陳文聯是大家子弟,別人最多也就是這樣罵了。但樓云不一樣——”
她側目看著勞四娘,笑道:
“他可絕不會讓人抓到他的錯處,罵他是個蠻夷。”
就像她前世里在城市里,她努力學著本地話,努力學習城市人的打扮。
她也不愿意別人看出,她是個窮山溝里走出來的鄉下人。
她想和城里人一樣地生活。
最后卻不倫不類。
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所以,她也不會喜歡樓云。
她不喜歡膽小鬼。
疊春居三日春宴沒有結束,季青辰就假托了弟弟來信,離開紀府回了季園,
接著過了兩日。又是滄浪園的賞春宴。
除了王家的貼子,黃夫人王清河親自上門邀了她,兩人一起坐船去了月湖水畔的王家園林。
樓云豈有不去之理?
滄浪園的風景雖然山靈水秀,讓人流連忘返,但樓云走在湖石假山上,留心的卻不是這些。
從紀府到王家,他一天換著三套鮮亮衣裳。隨時準備著要偶遇季青辰。
他實在想找個機會。和她說說話:
他現在雖然沒辦法說服她倒向他這一邊,但他確實是有他的全盤計劃,才不得不阻止黃氏貨棧。阻止她得到西河道的碼頭。
他也有準備,愿意與她各退一步。
他用官位威脅王世強,不就是要利用王世強出面去試探一下她心里的價碼
然而連著好幾日,他已經見不著季青辰一片裙角。
滿心的疑惑中。直到他走到假山頂從濯耳亭路過,在湖石亭頂上看到季青辰。他才知道他并沒有猜錯。
王家一條湖船在涂氏湖里駛了過來,停在了她的面前。
春日里的枯梅在水岸邊斜伸,她居然也坐了上去,繞遠路駛向了呆會要擺宴的滄浪軒。
樓云終于察覺出來——她是在刻意避開他。
就因為那天在帳幕風箏下。他忍不住上去和她對答了四句話?
樓云怔然坐在了湖石之頂的濯耳亭中。
他遠遠地看著涂氏湖中的煙波浩淼,看著她坐在湖船上遠去,他忍不住自問著:
她對他是半點意思也沒有?
她這幾天不僅避開了他。現在為了繞過他樓云所居的造字園,居然寧可和王世強坐一條船?
她要是這樣的心思。當初的那一夜,在那座煙藥迷漫的舊祭場里,他和她突然相遇又算是什么?
她與他交換過的眼神,牽過的手,吻過的肌膚……
她早已經忘得一干二凈了?
“……季坊主。”
“王大人。”
“……坊主還是喚我的表字吧。”
季青辰沒理睬他。
他王世強不介意被喚表字,她還介意被他“青娘,青娘”地喚著讓她吃不下飯。
王世強的船上,當然不只他一人。
雕漆艙廳寬敞,黃七郎一身茄紫襕袍,頭帽黑幞帽,居然也被王清河打扮出一副文氣富家翁的樣子,他正在艙里彩錦圓桌邊坐著。
他裂嘴笑呵呵地飲著茶,王清河依舊是華衣盛妝,上前來在艙口接了她,一起進了艙。
湖船是特制的畫舫,兩面的格子窗都已經拆了去,只留了下了翠綠色的艙柱。
艙蓋斜伸出來的雙層深紅層檐,從內層垂下了兩層淡藍薄紗帳子,落在了艙柱之間的椅欄座上。
踩著花團錦繡的深藍地衣,她和王清河一起在椅欄邊坐下,笑著說話。
見她坐好,站在外面迎她的王世強這才一揭竹簾,進了艙內。
畫舫早已經離岸。
“滄浪軒在前軒開席,我們呆會就在后軒也擺一席。”
王世強在艙中笑著和黃七郎說話,淡定地沒有劈面就和季青辰爭吵——看你不要我,非要看上那個陳文昌,現在怎么樣?
畫舫四面煙水朦朧,她隨意一看,煙波里又有兩條船靠了過來。
它們艙里載的的幾名商人,當然就是黃七郎的四個老兄弟。
三條畫舫一起向湖心里駛了過去。
季青辰迎視著王世強打量的目光,她微微含笑。
張學禮上回在疊春居里,已經隱晦地提醒過她,王世強這回在滄浪園里相見,不僅是要說楚揚西河道的事情,還會提一提陳文昌的事。
她對王世強也是知之甚深,哪里會在他面前示弱?
她隨時準備著,只要他一開口,她要就迎面叭叭叭地把耳光打回去:
陳文昌這門親事就算是不成了,人家好歹還給她準備了兩個替補呢。
陳文昌要是在泉州另訂了親事,至少還會寫信來和她說一聲呢。哪里比得上你王大人,保住女方體面的替補都不給找一個,成了親還要搶老婆的陪嫁丫頭!
你連樓云都不如!
趙德媛的親事聽說馬上就要訂下來了,紀府都在京城里請了媒人去向趙秉林說親了。
所以說女人要是自己不長眼。找個了王大人這樣的夫婿,就活該沒臉面!
王大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王世強和季青辰對視著,船艙里的空氣是緊崩著的。
王清河為難著,和苦笑的黃七郎互換了一個眼色。
這對夫妻也知道,王世強和季青辰現在沒有馬上吵起來,已經是給了他們面子。
但如今這三條緊挨著畫舫上。就是黃氏貨棧的全部股東了。
他們是要來商量怎么賺錢的。不是來聽舊情人互相揭短的。
季青辰當然不會掃了大家賺錢的興致。
她突然一笑,也不等王世強開口,便搶先出言。笑道:
“王大人高升戶部郎官就在眼前,難道不擔心我的三郎拉了你的后腿?”
王清河笑著拍了拍她的手,王世強在圓桌邊坐下和黃七郎交換了一個眼色,知道生意開始了。他也訝然失笑,道:
“我與季坊主相識七年。難道會和陳家一樣不知道這其中的厲害?”
不用黃七郎出口,王清河也笑道:
“妹妹,你只管放心。你們唐坊在明州蕃坊里的貨量就本就大,誰說你們不應該得幾個碼頭?等那些蕃人在唐坊船貨走不動的時候。他們自然就知道厲害了。”
季青辰知道,三郎正和唐坊里聯絡,讓許家兄弟查著舊新羅蕃人的船貨。
為了唐坊自由港的名聲。他是不會把番船直接扣押,或是不給他們卸貨的。但他們的船出了唐坊。進了三不管的東海地界,被高麗海賊遇上要打劫。
這就不關他的事了。
誰叫他們是舊新羅人?
高麗人當然要防備他們這些前朝遺民進東海了。
要是他們說,以前不是很安全很風平浪靜?
留守唐坊的許家兄弟當然會回答,以前是以前,現在扶桑內亂,高麗也有內亂,沿海的敗兵、逃兵們不做海賊又靠什么吃飯?
到處都不太平,唐坊沒有加收保護費就已經是很公道了。
你要是有疑問,你去問我們坊主吧。
反正她也在明州城。
這些事情經了勃鴿傳信,已經風傳到了明州城,蕃坊里雖然還沒有派人來求和,季大力已經回季氏貨棧照常開業了。
陳洪畢竟是十年沒有回東海,不知道如今的局面了。
季青辰氣寧神閑地笑了起來。
“姐姐,只是如今東海上太亂,生意確實也不好做了。”
“大妹子說得沒錯,咱們今天就應該合計合計怎么在河道上賺錢!”
黃七郎大聲嚷嚷著,聲音傳開,引來了三條船上人人開口,個個附合。
見得她一臉帶笑,王世強也知道唐坊和陳家的親事只有陳洪轉過頭來討好的結局。
只不過,他也沒料到她今日居然愿意來見他。
他雖然在樓云面前夸了海口,說拉上黃七郎夫妻就不難和她見面說清,但季青辰看他王世強不順眼,他當然是心知肚明。
她要讓黃七郎當傳聲筒,他也沒辦法。
“銅鏡案的事情,季坊主已經打算好了?”
他試探而問,“季坊主如果是要去京城大理寺一趟,想來也有進韓府拜見韓參政的打算?”
“原來韓宰相已經召王大人回京城了?”
季青辰反問一句,果然見得王世強頷首。
“這還要多謝季坊主,你在明州城和陳家的爭吵,早已經傳到京城里去了。”
她在明州蕃坊碼頭上立住了腳,他當然也有好處。
至少韓參政傳信過來,有召他回京城的意思。
他知道,這是韓參政看到了西河道上有爭勝的可能了。
季青辰愿意和他面談,難道是要打聽一下韓大人對她上年與陳家訂親的觀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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