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辰覺得,陳文昌果然還是長腦子的。
并不是御史不好。
靠張嘴罵人坐吃朝廷俸祿,順便還得了大義的名份,這當然是讓人身心愉悅的好工作。
但她這樣的生意人,嫁個御史衙門里做事的老公,真是太不好,太得罪人了。
樓云勒馬停在了臺州城的北門前,又驅馬上了門前的長拱橋,因為地勢較高。從拱橋中頂的馬鞍上看得到遠處天邊的褐色桅桿桿尖。
橫穿了臺州城,就能到南門的海港。
“不用驚動謝府了。”
等樓葉在城門前報了名進城,他揚鞭急趕,
“如果有謝綱首留下來的老管事來求見,就說我是領了朝廷尋采使的差事,到備選采女的老家來打聽閨秀風評。不好與謝家人相見。”
官家讓謝老大人主持選皇后,讓樓云做尋采使。
這就是板上釘釘要選謝氏女為皇后了。
他策馬一路過了臺州城的大街,正被從謝府里出來的勞氏和烏氏看個正著。
勞氏當時就嚇到了。
“快!快開船!”
她們只能提裙急步下了河道,催著烏篷小船沿著城中水道向港口趕去。
城中水道縱橫,坐船不需要繞去有橋的地方,她們可以趕在前面去向季青辰報信……
“我以前就和你說過,我是要開蒙學書院的。這次到明州城,遇上了幾個寄居在四明書院的舉人,家里也有些產業,說好了一起辦學。”
陳文昌笑著解說。
他在明州城的打算,算是讓她安了一半心,
“只要等這次孫師傅到京城彈劾王仲文之后,我就在曉園邊撥出一個院子。把你坊里的孩子都接過來。讓他們在院子里讀書。”
一聽他們果然是要聯合著一起去罵人,季青辰此時也只能自我安慰,他們要罵的不是皇帝老子,而是兩浙安撫使的王仲文。
這是不幸中的大幸。
至少陳文昌沒覺得,王仲文在外面養著官伎,這樣的事完全就是理所當然哪里需要彈劾?
陳文昌要是這樣的態度,她才是真沒辦法和他成親。
“家有賢妻夫少禍。這也是至理名言。”
陳文昌搖頭嘆道,
“我聽說王安撫使的妻室也是名門之女,就算她自己沒有見識,但她的娘家父兄總應該
提醒過她。這樣縱容王大人在外面與官伎公然有染,必定要影響他的官聲。”
季青辰聽了這話,突然就心里打鼓。
這樣的想法,她當初在胡府夜宴時,曾經和王清河說起過。
但王清河說得明白,這王安撫使自己見色起意迷上了官伎。他外面想要沒有人,王安撫使夫人就得租買幾個美妾,讓他在家里留著不要出門惹事。
難不成,陳文昌也覺得這才是賢妻?
她卻沒有試探問出口。
她心里清楚的是,王安撫使要是被彈劾罷職,王夫人的誥命可就沒有了。說不定還要被丈夫連累,全家遠貶到寒苦縣州里受罪。
按此時的風俗,免了丈夫的禍就是免了自己的禍。
比起身家平安,家里養幾個租來隨時可以打發的美貌侍妾,這真不算什么。
婦人之榮,在夫與子。
季辰龍在唐坊讀書時說過,這是宋書上新寫出來的,據說唐時都沒有這樣的話。
她轉念又一想,難不成王安撫使夫人的三個兒子足夠保住她老封君的地位了?
她這里正因為陳文昌一句話,而胡思亂想地起了各種猜疑,陳文昌還是把樓云和他的舊交情說了出來。
“樓大人以前考學時,王仲文曾經指點過他的文章,所以我越往后越是要得罪了樓大人。
當初在京城宮門前,他拉了我一把,讓我沒有被人踩到。這個人情我還沒有還。”
季青辰這才恍然,頓時也覺得有了這舊人情,再經了孫昭的事,樓云是不需要再顧忌陳
文昌的面子了。
此時陳文昌微帶不安的苦笑,抬眸直視季青辰,
“如果他去季園求親,你……”
“……三郎已經回來了,我會讓三郎去見他的媒人,就說我快要成親了。”
盡管季青辰算來算去也不覺得樓云會在這個時候來求親,此時此地,她也必須要立場堅定地回答陳文昌的問題。
見得他明顯笑起來的臉,她才小聲安慰著,道:
“樓大人馬上要回京城,我看他根本顧不上這些呢。”
他應該先想想怎么回去和官家說,他和順昌縣主退親的事情吧。
再說,官家自己娶老婆難道不更重要?
正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外面婦人快步搶上樓船的腳聲慌亂響起,陳文昌連忙放開了她的手。
艙門前勞氏的人影還不見,就聽得她的聲音傳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稟告著,道:
“大……大娘子,不好了——”
季青辰頓時皺眉,不等勞氏進得艙內開口說話,就被她冷冷地瞪了一眼。
勞氏此時也看到了廳里的陳文昌,馬上意識到不能直接說起樓云來臺州的事。
然而不等她著急怎么開口稟事,港口上馬蹄聲雷鳴急響,早已經傳進了艙中。
季青辰轉頭看去,看得到下面港口馬道上飛駛來了幾匹俊馬,猛然在渡口板橋前勒韁停住。
馬嘶聲中,她一眼看出,為首馬背上坐著的白衣男子正是樓云。
他一身居家的道袍大衫,寬大的衣擺隨便地撈高了扎在了腰間玉帶下,沾著河堤邊的春日柳絮,看起來灰塵撲撲的樣子。
“……青娘。我回船上了。”
陳文昌此時也正站在她的身邊,看向港口。
樓云也不知道有沒有看到唐坊的船,并沒有看向這邊,陳文昌眼望著樓云直接下馬,向陳家的福建海船走過去了,他搖頭一嘆,道:
“樓大人應該是來找我的。”
季青辰不安萬分,看著陳文昌,不知說些什么話才好。
陳文昌卻笑著道:
“等我和樓大人說完話,他必定會被謝府的人請走的。那時我們就開船回去吧。”
他雖然說著要下船,腳步卻沒有動。
他只當沒看到艙廳里還有勞四娘,另外,艙門口還站著一直端著新鮮果盤不敢進門的小廝。
他看著季青辰道:
“回去后,我們就準備過禮訂親吧。成親的日子我已經讓我娘看過,七月初一就好了。”
離著七月初一不過只有三個月不到的時間,然而季青辰到這時候,當然只能一邊送著他出門,一邊笑著回答,道
“好。”
她最多只是提醒了一句,道;
“還得等等我二弟回來。”
從午后到夕陽將落,季青辰一直站在窗口前,遠望著陳文昌的船。
窗前的格窗關掩著。她能從花枝格子里到陳文昌陪著樓云上了船。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艙,開著的艙窗里看得他們各自坐下的身影。
說了差不多半個時辰的話,樓云才走了出來。
“大娘子……”
勞四娘半點也不覺得七月初一就成親這是什么好主意,烏氏因為要回去打理手上的生意,所以已經坐船去泉州城了,只有她一人在側。
她就忍不住道:
“樓大人要是在回京城前的這個節骨眼上來求親,這心意可就誠了……”
季青辰掃了她一眼,沒出聲。
“文昌公子他是不錯,但大娘子看看紀二公子逃到壽威軍里的風險,還有紀府里現在火上房一樣著急為他辦親事。這士子們鬧事的風險可不小。大娘子,趙宰相已經死了,陳公子跟著孫昭那些人胡鬧,不僅沒有半點好處,那可是隨時要出事的……
這位敢叩闕罵官家的陳公子,他根本就是個大累贅!
“你也把孫昭想得太簡單了。”
她斜身坐在了椅上,等著陳文昌傳信過來開船回去。
她的眼睛看著樓云,見他一直走過了渡橋,上了馬,果然還是被匆匆趕來的謝府族人請去了。
直到走得沒了人影,他也沒有轉過頭來看她的船。
勞四娘就更覺得樓云這樣的行止太貼心,他完全就是為了季青辰,為了她不被傳閑話。
“四娘,你想想,清流就不用吃飯穿衣,不用賺錢過日子了?他們就只為大義,一無所求了?韓參政他那位死了一百年的曾祖父,聽說以前在舊京城里還曾經當面罵過皇帝,口水還噴到人家臉上去了。他不還是做了他們韓家第一個宰相?”
勞四娘聽出她話里的意思,孫昭八成是有意借著彈劾韓系官員,在士林里博命望求官位,但她也從季青辰嘴里聽說了陳文昌的事。
他并不打算借著老師的關系,到御史衙門里做書吏。
——這事情就更不劃算。
她忍不住就嘀咕道:
“既然冒著殺頭的罪,搏了個好名聲,怎么就只去開書院,也不知道去謀個前程?他要是和樓大人一樣做官出仕,大娘子你也不用這樣辛苦,四處拉著關系去開河道做生意。他們陳家的族老親朋,怎么也不說說他……”
“天底下的人都要和樓大人一樣才好?”
季青辰面無表情地一眼掃了過去,勞四娘再不贊同也只能閉了嘴。
她自然看出季青辰那小眼神里的意思:
陳文昌在陳家時,就已經是這樣出了名的不經商不做官了,他要不是這樣古里古怪地不走尋常路,她季青辰還不稀罕呢。
樓云官大又怎么樣?
她就是喜歡陳文昌這樣的,她就是愿意辛苦,他管得著嗎?
說到底,她是喜歡過他,但那也是月光樹林里的他。
不是現在的他。
他追到那枯梅渡亭里和她說話,現在又特意趕來和陳文昌把話說開,這確實不容易。
但她季青辰也曾經為了見一見陳文昌,從海外唐坊直接渡海坐船,經了三次幾乎翻船的海險,萬里迢迢到了泉州城。
他還不如她呢!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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