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云覺得,他不能再和季青辰這樣過下去了。
所以他剛到普陀寺的時候,聽到陳文昌來拜見,他再是不想見還是見了。
“……我和季娘子。其實還是我太心高氣傲的錯。”
他是打算這樣和陳文昌說的。
如果說樓鸞佩的毛病,是根本不拿人當人看。
她不關心別人心里怎么樣,習慣做她覺得對的事。
就像她到現在都不在意當初她搶走了王世強,傷了季青辰的心。
而他樓云的毛病,就是他太在意自己的感覺。
誰敢不在意他心里怎么想,他就敢在和離書上戳上十七八個紅泥私章,暴跳如雷地要大家拆伙,這日子都不要過了!
所以他才會逃出西南夷寨子。
他這樣的人,遇上樓鸞佩這樣的人,他怎么可能和她有男女之情?!
要不是樓鸞佩那一年多對他實在是費盡心血,無微不至,他早把她吊起來做血食獵頭了好不好。
陳文昌冒著風雪到了楚州城,進了季青辰的精舍暖閣的,他嘆笑著道:
“我去普陀寺,本來是去知會樓相公一聲。太子突然生了一場病,看著竟是和大皇子當初小兒病的癥狀一樣,官家龍顏大怒。我想讓他趕緊想個法子避開這件事。結果他就托我來送信轉告你,他的毛病他可以改的。他不想和你和離的。”
季青辰聽得樓云在普陀寺里避禍,她馬上想到:
樓云辭了兵權官職,他不是為了讓趙端寧默認他和樓鸞佩的婚事?
她心里隱約有了一絲歡喜酸澀,然而更多的還是嚴陣以待。
她可是親眼看著樓云不理她,親耳聽過他出了程家。甩下她直接坐了船回明州的。
陳文昌打量著她的神色。
“這些日子,你……”
他多多少也察覺了樓云和樓鸞佩的舊事。
他一面覺得樓云辭官先保住了身家性命,也暫時保住了樓家,他也算是報了恩。
另一面,陳文昌又覺得樓云對季青辰果然算是用心了。
所以,他才愿意替他跑了這一趟。
“樓相公讓我和你說,他打算改姓了。”
“……什么?”
乍聽得這消息。她半張著嘴。呆滯著看向陳文昌,“山長的意思是……?”
她完全沒聽懂。
“樓相公說他幼時并不姓樓。他是遺腹子,母家也是漢人。親戚里卻是儂峒的夷人居多,所以他小時候本來就是叫儂云。”
季青辰聽在耳朵里,沒有馬上就跳起來大罵樓云:
樓云改姓,他是不是想和樓鸞佩成雙成對?故意掩人耳目?
因為現在說話的人是陳文昌。也因為樓云托了他來捎話總有原因,她就遲疑地問著。道:
“他是要改回母家的儂姓?”
“并不是。他說他當初改姓,一則是父母雙亡,又和樓姓的兄弟們關系更好。二則,是因儂峒遷居去了安南之地。他不想離開就被送給了韋峒的寨子里做夷奴。他就改成了漢姓。”
陳文昌果然是個條理分清的說客,笑道,
“這回西南峒寨里出丁最多的除了關峒就是韋峒。樓相公的意思,他想改為韋姓。”
這一回。季青辰聽懂了,也放心了。
她在楚州并不是不知道京城里的變局。
趙端寧從西夏收回了黃河河套地區,又趁著金國內亂做了金國國主的叔叔后,他就覺得他裝孫子裝夠了。
他開始動手,清除他以前就看不順眼的陳王府一系了。
“聽說明州樓家族人已經有近千戶,遍布在了兩浙五府之中,官家讓他們拆分出十一個房六百戶的族人離開明州城?”
她說著京城里傳來的消息,
“遷走的這些樓氏族人,聽說是一部分要去成都府,一部遷到江西?”
趙端寧這算是手下留情了。
陳文昌是舉人出身,自然為樓家惋惜。
她反倒安慰道:
“遷去這兩個地方,已經是運氣好了。成都府那邊,樓家本來就有十幾戶人家賣了祖田,跟著王世強在那邊扎了根,他們去了就有族人扶助的。江西一帶又是沿長江的湖廣米糧之地。坐了船沿江過去,路上的辛苦少得多。”
陳文昌也點頭了。
總比和京城里那十二戶舊家大族一樣,被抄家獲罪好。
謀反可是抓了九族。
“樓相公改姓就是為了這件事?”
她懷疑著,“其實不關他的事……”
陳文昌見她一點就透,自然笑了起來了,點頭道:
“奉旨要遷到江西那幾房族人,這陣子往普陀寺去向樓相公討主意,已經決定和他一起改成韋姓了。”
大族遷居,經常都會為了避禍而改姓。
比如肖撫寧之所以被算成蘭陵蕭氏的后人,就因為幾百年前蕭氏本房子弟被隋帝下旨遷到了北方洛陽。
留下來旁支子弟為了不被牽連表示順從,索性把蕭姓改成了肖姓。
“樓相公的意思,改成了韋姓,樓家的族譜上怕是要把這幾房都抹了去。他日后也不算是樓氏的子弟。他用東京路鎮撫總管的官位換了明州樓家這個處置,他對明州樓家的情份就到此為止了。”
這也是為了讓趙端寧放心。
陳文昌說到了這里,取茶啜飲。
季青辰有些歡喜,也有些悵然。
然而一個百年書香大族的由盛而衰,其實并不關她的事。
她想了又想,還是不明白樓云那時甩手就走是為了什么。
他要覺得不喜歡樓鸞佩,甚至他要借這件事既報恩又打算和明州樓家撕扯開,他至少得給她留句話。
他那天的神色,她看得分明就是為了樓鸞佩很自責的模樣……
“多謝山長。”
替陳文昌安排了一處精舍,讓他好好歇息,她才回內室拆開了他帶來的信。
樓云的瘦金體字跡和樓鸞佩還是有細微的不同。
樓云偏內斂,樓鸞佩偏寬拙。
信里寫了內閣子女官的事,陳文昌已經和她說過了。
她一邊向下看,一邊回想剛才陳文昌走時說的話。
“我于肖娘子,總感覺不及和你在一起自在。現在想來,原是她錯嫁之事讓我心里愧疚,存了心結。反倒累人累心了。”
“青娘,我于樓鸞佩之情,本就是難以名狀。”
她翻了一頁,向下盯著看去,
“我既厭她專斷鉗制之性情,又深愛其培育立志之用心。因為這恨愛之深,我離開樓家后多年,一直有惶惶然自責之感。成婚之后,我深知本心之愛唯你一人,卻未嘗不憂慮自己有薄情寡義之專橫……”
他在信中平平而述,仿佛在青龍寺中隨手折了一支紅梅,漫步走進屋來。
在他身后的蒼綠群山間,是他幼年成長的西南夷寨。
那里的夷人與寨子讓他一個父母雙亡的夷奴生存了下來,如同他的父母之地。
然而,那父母之地,卻僅僅因為不能讓他與心愛之人兩兩相守,而被他無情拋卻。
“你我數度爭吵,以至于夫妻和離,不過是因為我心中自疑不定。我愈是功高位顯,愈是深夜里暗暗自慚……”
他每天都在懷疑,他如此狠心拋棄家園,脫胎換骨賺來這榮華富貴,是否全因他是一個自私自利只知有自己的無情之輩?
他若真是情深似海,他與舊愛又為何惜命,不愿在山鬼谷里殉情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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