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人妹妹。”郭大全恭敬道。
清啞直視夏織造,目光清澈,并無拘謹害怕。
夏織造甚為驚異,微微頷首。
“是用什么機子織的?”這次他是看著清啞問的。
“是小人弟弟和妹妹改造的織機。”
又是郭大全回答,一邊指向郭大有。
夏織造和內監們對視一眼:果然如此。
他揮手示意郭家人起來,然后捻須沉思。
略沉吟后,他才問郭大全——經過剛才對答后,他以為,郭家雖奉郭清啞為少東,郭守業又是一家之主,但主掌人事的卻是長子——“你們獻上來的織錦很好,乃本次織錦大會頭等織料。只是,織錦大會自有規矩。本官問你,你們來此意欲何為?”
他想先摸清他們的底細和意圖。
“意欲何為”四字讓郭大全有些懵,竟不知如何接。
他忙看向清啞。
清啞道:“轉讓,合作,簽約。”
郭大全面色一振,立即躬身道:“大人,小的們是莊稼漢,從來只會種地,沒做過生意。小的妹妹織出了這錦,送了來這里,多虧了大人們體恤百姓,不嫌棄我們沒見識,還給了天字號的官帖,小人全家都感激不盡。大人體恤護百姓,小的不能沒眼色,要是叫我們幫皇宮里織錦,累死累活一年下來,也就能織出幾十匹。那不是耽誤事么,還辜負了大人和皇上的心意。所以,小人想把這織錦和織機讓出去。小人就不給大人添亂了。”
夏織造雙目迸出強烈光彩,疾聲問:“當真?”
鮑長史等人也都睜大了眼睛看著郭大全,好像盯著異寶。
郭大全賠笑道:“哎喲大人。小人幾個膽子,敢在這唬弄大人?不過大人,要是這法子使得,能不能讓小人自己跟錦商們說?不怕大人笑話,小人還有點小小的要求。”
夏織造笑道:“這是自然!豈能讓你等白白獻出織錦和織機。況這也是織錦大會的規矩:你若讓出這織錦和織機,當由你和他們互相磋商,商定后交易。”
他很喜歡這漢子。說話實在。沒有彎彎繞。
郭大全喜形于色,又謙卑地說道:“那小人就當著大人們的面說了,也好請大人們做個見證。還有。小人一家是鄉下來的,見識淺,要是有什么說得不對,大人也好教訓小人。當面改過。省得讓人說小人不知天高地厚、不懂規矩。”
這話更合夏織造心意,越發看他順眼。遂和顏悅色道:“好,你且說來聽聽。若是要求合理,本官自會為你做主。”
郭大全又施了一禮,才轉過身去。看向郭守業。
郭守業遂一挺胸膛,帶頭走向官廳外,站在臺階上。
郭大全、郭大有一左一右護持著清啞。也走了過去。
他父子隱隱將清啞簇擁在中間,面對下面無數錦商。
清啞尚未病愈。蒼白的面色襯得她眼睛格外深黑。
她穿一身黑白錦袍、系黑腰帶:錦袍乃是黑色打底,胸口處織著一叢白玫瑰;那叢花又以白色為底色,花莖和花葉都織成黑色,只花朵兒是白色。黑白二色搭配,簡約出塵,在這錦繡爭輝的會場中顯得格外突出,還帶著一種靜穆和哀傷。
她頭上挽著男子發髻,只插了一根木簪。
修長的脖頸,在這身黑白的襯托下,像天鵝一樣優雅。
下面人就見那個男裝打扮的少女,如鶴立雞群般靜靜地站在父兄身前,沒有謝吟月的氣勢,卻也沒有一般村姑的靦腆局促;不像嚴未央火熱直爽,也不似衛昭的冰冷。她就安靜地站在那里,簡約的黑白,凝練出蕭瑟的寒意,讓人感覺夏日的流火忽然沒那么熾烈了。
方初看著她那身袍服,心里又冒出個念頭:
她在祭奠逝去的情!
清啞掃視了整個會場一圈,轉臉對大哥點點頭。
郭大全便低聲對郭守業道:“爹,我說了!”
按理說這樣的場合,該郭守業這個一家之主打頭主事的。剛才在官廳,因鮑長史先問的郭大全,他不得不回話;現在對著眾錦商,他就算被老爹委以重任,場面上也要先請示一番,以示尊重。
郭守業半瞇著眼盯著下面的謝明義,重重吐出一個字“說!”
他知道該在什么時候派哪個兒子或兒媳出頭說話。
郭大全便昂起頭,臉上立即漾起一貫和氣的笑容。
然他到底只是個莊稼漢,面對錦繡堂六條回廊下伸出來的人頭,有那么一瞬,他心神恍惚,找不到自己的聲音,更不知都說了些什么。
“各位老爺少爺們,我是郭大全。托官老爺們的福,運氣好,前兒在拍賣的時候認得了許多人。我都記得你們的。也不曉得有沒有人記得我……”
認得眾人與官老爺們有什么關系?
可是,沒有人嘲笑他溜須拍馬,都緊盯著他。
沈億三大聲笑道:“大侄子,前兒不是說了,改天咱們去喝酒么。我還記著這事呢,怎能忘了你。”
郭大全頓時高興極了,忙道:“沈老爺你好呀……”
郭守業見兒子有些飄,輕咳了一聲。
郭大全凜然,當即收回心神,話鋒一轉,“……才剛大家都瞧見了,我們家送來的織錦。才剛我們對官老爺說了,我們是鄉下種地的,沒那么大的家業,也沒那么多人做這織錦生意。我們就想把這織錦和織機讓出去……”
下面一陣騷動,有人高聲問“拍賣?”
郭大全急忙提高聲音道:“不是拍賣,這個不要錢的。這回我們不像先前賣竹絲畫那樣拍賣,我們就是把這織錦和織機讓出去,有兩個條件……”
這下,下面騷動聲更大了。
沈億三問:“大侄子有什么條件?”
這一刻,所有人都屏息收聲,望著郭大全。
別說是后面地字號和人字號廊亭里的人了,就連前面十大錦商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官廳臺階上那一家。韓希夷輕搖折扇的手動作有些僵硬,臉上笑容好一會沒波動了;衛昭凝神之際,面色更冷了;嚴未央兩眼火熱——不管什么條件,她今天一定要拿下郭家的織錦技術和織機圖紙!
只有方初,緊閉嘴唇,唇線剛硬。
他心里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被他硬生生壓制,只待郭大全說出那條件,便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應。
凝神蓄勢之隙,眼角余光瞥向隔壁。
隔壁,謝吟月也是一樣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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