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啞驟然被人點名,正想著如何回答,又一女子笑道:“郭姑娘一心琢磨織錦和織布,自然沒空閑弄那些個東西,否則怎能有如此成就呢!馮姑娘就別為難郭姑娘了。”
看似打圓場,卻也斷定清啞不會這些高雅技藝。
連雕花瓜她都不會呢,何況彈琴吹簫什么的。
“我小姑會彈琴!”
脆生生稚嫩的童音傳來,眾人一愣。
低頭一看,卻是郭巧。
小女娃不高興了。
在她心里,她小姑當然比謝家姑娘強萬倍!
夏流螢等人就看向清啞。
清啞沒出聲,也沒否認。
她前世從七歲開始學琴,不為表演,不為拿獎,不為謀生,古琴早已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成為她最親近的伴侶,這樣的事實她有什么可否認的?也沒什么可炫耀的,對于她來說,這是極為平常的事。
夏流螢見她如此神情,眼光大亮,回頭吩咐“去,把哥哥的焦尾琴拿來!”立即就有丫鬟應聲而去。
謝吟月彈琴是事先約好的,故而她來時便帶了自己的琴。現夏流螢臨時請清啞彈琴,自然不好讓她用謝吟月的琴,所以才吩咐另取琴來。
清啞這當兒只能恭敬不如從命了。
不過也沒什么,彈一曲而已,好簡單的事!
眾女見此情形,神色各異。
謝吟月也有些詫異,卻不動聲色。
嚴未央和沈寒梅卻急了。
她們都去過郭家,因為她們去了,清啞要陪她們玩,所以當天就沒彈琴。自然她們也就不知道她會彈琴的事。
嚴未央更有一層擔心:若是清啞琴藝平常,也不過是給謝吟月陪襯罷了,徒為她增加風采。她自己也是琴棋書畫都會的,卻少有賣弄,就因為有謝吟月珠玉在前。
可再擔心,眼前局面也不可能扭轉了。
最主要是,清啞自己不出聲拒絕。旁人怎好說話?
馮佩珊等一些女孩面露譏笑。覺得清啞自不量力。
會彈琴,跟琴藝精通可是兩碼事。若郭少東覺得自己會彈,便要來此賣弄。那可要丟人現眼了。可笑的是她自己仿佛絲毫不知。
她們便等著看好戲。
只有巧兒心里得意萬分:哼,她小姑彈琴可好了!
每次她聽了都覺得特別舒服,很快就能睡著。
她便也等著看好戲,看這些人驚訝的表情。
一時焦尾琴拿來了。嚴未央忙接過來,親自陪清啞上亭子二樓。
對面早聽見動靜。夏三少爺派丫鬟過來問情由。
問了過去回稟說,郭姑娘要彈琴了。
眾少年忙看向郭大貴,有人問“原來郭姑娘會彈琴?”
郭大貴沒理會,心想小妹彈琴有什么呢!
方初覺得有些異樣。只是想不起來為什么。
就在這時,前方亭臺上飄出一縷清音,他瞬間呆滯。接著大震,猛然一抬手。不防碰翻了手邊茶盞,“叮叮哐啷”一陣響。
所幸沒掉地也沒摔碎,他便顧不得了,疾步走到游廊上傾聽。
韓希夷也覺出不對,也跟他一樣震驚,也走了過去。
夏三少爺等人都走了出去。
對面亭臺上,清啞彈的也是《迢迢牽牛星》。
今晚是七夕之夜,此情此景,不合適彈別的曲子。
總不好彈《高山流水》,也不好彈《漁樵問答》《平沙落雁》之類的,更別說帶殺伐之氣的《廣陵散》和《十面埋伏》了。
曲子相同不要緊,只要彈出不同的味道就成了。
韓希夷吹出了一番韻味,謝吟月彈出了另外的感動,她自然也能用自己的方式緬懷這古老的愛情傳說,這也是她在連聽了兩曲后決定還彈此曲的原因。
空靈的琴音一起,天地為之澄凈!
彈到后來,她止不住吟道: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在她手下流瀉出的琴音,相遇有情,相離有情;相見有情,相別亦有情。天長地久的愛情,伴著春風,伴著夏雨,伴著秋霜,伴著冬雪,成為人們心中不老的傳說!!
純美的感情,超越了時空,超越了一切!
紅塵紛擾退讓了,天地復歸初始的純凈。
水中的蓮花綻放開來,河燈帶著美好的祝愿飄向遠方……
嚴未央靜靜地站在清啞身邊,面上洋溢純美的笑!
下面,兩岸均一片靜謐,都不忍打破這絕美的氛圍。
方初心頭翻滾:他早該想到的,為什么每次見她都覺得熟悉。她的人和她的琴音一樣,透著不可描摹的空靈純凈感覺,獨一無二!
“沒想到是她!難怪!”
身邊,韓希夷幽幽道。
方初沒有接話,卻轉身就走,腳步匆匆。
他不想在這個時候討論這個話題。
尤其是對著韓希夷這個知情的好友。
他本能地想回避、想逃離,所以他走了。
韓希夷神色沉沉地望著他的背影,卻沒有追,也沒有叫。
那邊,清啞起身走下亭臺,夏流螢才清醒過來,首先迎著她贊道:“沒想到郭姑娘琴藝如此出色,今日真是不虛了!”
見夏流螢開口,眾人也都紛紛贊揚,不管是懂的還是不懂的。
方紋見清啞有此造詣,好奇極了,悄拉住嚴未央詢問。
嚴未央笑道:“郭妹妹會彈琴,連我也不知道呢!”
沈寒梅也笑道:“郭妹妹,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
巧兒眉開眼笑道:“我說的吧,我小姑就是會彈!”
眾人聽了都笑了起來。
清啞倒不知說什么好了。
她從未刻意隱瞞自己會彈琴,也從未想過去表現。
實在這對于她來說好平常的事。跟他人有什么關系呢?
馮佩珊沒想到清啞真“會”彈琴,心中不甘,又挑不出什么。
謝吟月的震動不亞于方初。
她固然震驚清啞的琴藝,但并未怎樣——許是習慣了,清啞織錦織布勝過她,再來一項出色的技藝,她也沒覺得太打擊——她震動是因為看見方初反常。
雖然隔著河。但她無時無刻不在關注那邊。
清啞彈琴開始。方初霍然起身的情形便落在她眼中。
她疑惑不已:這才剛開始彈呢,難道他就聽出了什么絕妙不成?及至看見韓希夷也一臉震驚地走出來,她才覺得不對——這中間定有緣故!等一曲結束。方初突然轉身離去,她便再不能鎮定了。
她心中焦急,卻不好過去問,又不好告辭。否則人家以為她是見郭清啞彈琴奪了她的風頭,忍無可忍才憤而離去。少不得熬著。
花廳內一片頌揚聲,都贊郭清啞。
想看清啞笑話的女孩子嫉恨不已,弄不明白她一個村姑怎么會這么多東西,這根本不可能!
謝吟月冷靜后想起來也覺得奇怪。覺得郭清啞背后肯定有秘密。
馮佩珊見王杏兒也熱情地和清啞說話,心思一動,便笑道:“到底是郭姑娘。樣樣都比人強,不但得到織造大人和宮里公公嬤嬤賞識。各大世家誰不主動交結!聽說衛少爺還把自己日常佩戴的玉佩送給郭姑娘了,道是只要拿出玉佩,衛家上下任憑郭姑娘差遣。真讓人羨慕!”
王杏兒臉色一變,看向清啞。
周圍一靜,其他人也都看向清啞。
嚴未央氣急,明知這是馮佩珊給清啞下套,卻不知如何幫她解釋。因為衛昭確實將玉佩送給清啞了,為的什么,知情人也都清楚。然馮佩珊在此時此地說出來,卻隱含了另外的意思。若她或清啞解釋,越發顯得曖昧和另有意味,反倒坐實了馮佩珊的話。
她禁不住狠狠瞪了馮佩珊一眼。
目光若能殺人,馮佩珊必然死定了。
清啞也聽出不對來。
她從沒經過這些言語撥弄是非的微妙境地,是以很不喜。然而,她也像嚴未央一樣無可解釋,更不想理會馮佩珊。
本來就沒什么事,她有什么可解釋的?
她掃了馮佩珊一眼,就像沒聽見她的話一樣。
馮佩珊見她那安靜漠視的目光,氣得發抖。
然轉眼看見王杏兒神情,心里又痛快起來。
這時衛晗說話了。
“哥哥是送了玉佩給郭姑娘。那是為了感謝郭家對衛家的恩惠,所以給樣信物。若郭家有需要幫助的,便可持這玉佩來找衛家。可是郭妹妹從來就沒有用過這玉佩。”她好像說一件很平常的事。
“是。我爹爹也給了郭妹妹一樣信物。”沈寒梅忙也道。
“我嚴家雖然沒給郭妹妹信物,那是因為我和郭妹妹來往勤,隨時見郭家有事就能援手,其實心意同衛少爺一樣的。不但我們,九大世家都是如此。我表哥方大少爺二月里還特地來面見郭妹妹,商議棉布售賣的事。誰知郭家胸中自有丘壑,并不用我們幫助。實在讓人感佩!”
嚴未央立即抓住機會,甚至將方初都拖了出來。
他可是謝吟月的未婚夫,謝吟月還在場呢。
牽扯到前事,謝吟月再鎮定,面上也有些發燒。
尤其是嚴未央的話令她想起剛才方初的表現,心中更沉。
清啞見馮佩珊一句話引出這些事,反感極了。
她對衛晗道:“玉佩我已經交給哥哥了,讓他還給衛少爺。九大世家對郭家幫助不少,郭家銘記在心,不敢再貪心。”
衛晗微笑道:“郭妹妹真是高潔!”
夏流螢也笑道:“早就聽父親說郭姑娘高義,果然名不虛傳。”
一面招呼大家去喝茶吃果子,這才揭過這茬。
馮佩珊感覺夏流螢掃了她一眼,便如芒刺在背。
略坐了一會,覺得不自在,她便先告辭了。
也沒人挽留她。
此事雖已說清,然王杏兒一想到衛昭曾將身邊玉佩送給清啞,心里便很不是滋味,對清啞再不像先前那般交結拉攏,代之而起的是滿眼戒備;清啞種種長處也不再對她有吸引力,而成了威脅。
清啞本就與她相交不深,也不在意。
謝吟月見眾女圍住清啞,略不自在,遂起身向夏流螢告辭,并裝作不知方初已離開,命錦繡去對面叫謝天良和方初;又對方紋道:“妹妹和嚴姑娘一起走?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方紋也正要和表姐說話,又還想多玩一會,聞言忙點頭。
于是謝吟月就先告退了。
臨別時和眾人一一招呼,毫不冷落,比馮佩珊自是不同。
那邊,錦繡當然找不到方初,卻傳話給了韓希夷。
等謝吟月出去織造府,便見韓希夷在不遠處等著。
她徑直走上前,也沒別話,就問道:“怎么回事?”
韓希夷嘆了口氣,輕聲道:“我們聽過郭姑娘彈琴。”
遂將前年秋夜,他和方初在景江上偶然聽見琴聲一事簡要說了,“我后來又聽過幾次。一初他……經過時……常繞去聽……”
謝吟月覺得胸口如被重錘擊中,幾乎要再噴一口血。
她咬緊牙關,生生忍住了。
竟然,竟然是未見而神交!!
古人有詩云“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這是描繪彈箏之女為了博得意中人的注意,故意彈錯。其中用到一個典故,說的是三國時吳將周瑜,精通音律,若聽見人奏曲有誤,即使喝得半醉,也要轉過頭去看看。
彈箏女子在意中人面前,不發揮所長,偏偏出錯,就是抓住了賞音之人的心理:若是彈得高妙,他自然就一心聽曲去了;只有彈錯了,他才會將心思轉移到彈曲之人的身上來,或察緣故,或看是誰人。
方初便是這樣,首先關注的是琴音。
關注了兩年,那獨特的琴音早已刻入心底。
這時候,忽然發現彈琴人就在身邊,會怎樣?
這效果恐怕比“時時誤拂弦”更驚人!
謝吟月想起方初自從在謝家被郭清啞以銀票摔面、大口啐臉后,對她種種容忍和維護、暗中關注,甚至后來與自己產生隔閡,忽然恐懼起來。
“等你的未婚夫被人搶了,再說這話。”
郭清啞的話言猶在耳。
還有方初簽下的保證書,“若方家將從郭家拍來的圖稿以任何形式或手段變相轉讓給謝家或江家,方初和謝吟月二人將背道而馳、永世離心離德。”
她沒有占用那圖稿,只看了一遍。
她也沒有將內容透露給江家。
可是,為什么昔日不在意的事,今天想起來會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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