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等便又是一個時辰過去了。
夏季的日頭毒辣,站在泥土地上,腳底依稀能感受到層層往上翻涌的熱浪。
長風擔心蕭景泰曬太久會中暑,中途跑去臨近的莊戶家借了水。
蕭景泰靠在磚瓦房低矮的屋檐下,將一碗清水喝下,方覺得心口的焦灼感緩和了一些。
“郎君,不若您先去前面那戶人家屋里歇一歇,待那張婆子回來了,屬下再過去告訴你”長風提議道。
蕭景泰剛想說不必了,抬眸的當口,便看到遠處村間小道上逆光走來一個灰褐色的身影。
是個年紀約莫六十五歲上下的老嫗,滿頭銀絲在灼灼日光之下反射著耀眼的眩光。她似察覺到什么,抬頭望二人站著的位置看過來,腳下步伐一頓,稍顯遲疑后,才慢吞吞的走了過來。
“請問您是張婆婆么?”長風接到蕭景泰的眼神后,邁步迎上前去打了招呼。
張婆子點了點頭,用目光詢問長風有何貴干。
長風有些詫異,待反應過來后,心里咯噔一聲,回頭看了一眼蕭景泰。
蕭景泰邁長腿走過來,簡單的向張婆子表明了身份,低聲說道:“張婆婆,本官是有關于當年安慶伯府世子夫人杜氏,也就是如今的安慶伯老夫人產子過程的事情要請教你”
張婆子聞言,略有些干燥的唇張了張,啊啊了兩句,連忙擺手,表示自己并不清楚。
蕭景泰和長風對視一眼,心里都有些失落。
張婆子竟然是個啞巴
只是她這殘疾,究竟是天生的還是在為安慶伯老夫人接生之后才造成的?
“張婆婆,這件事情事關重大,本官希望你能幫幫忙。”蕭景泰看著張婆子,語氣溫和卻略帶惆悵無奈,“不知道張婆婆可知道今年二月安慶伯世子夫人余氏跳河自殺的案子?這個案子是本官經手調查的。雖然案子目前已經完結,可當中還有很多的未解之謎,余氏的死并非跳水自殺那么簡單,當年老夫人杜氏產子的真相。或許就是破獲案子的關鍵,本官希望張婆婆你能將當年的真相告知,本官保證,這件事情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也不會有人來破壞婆婆日后的安寧生活”
張婆子垂著眸子。眼瞼耷拉著,蓋住了眼底的怨恨,只是她交握著放在身前的手,卻出賣了她此刻的情緒,微微哆嗦著,粗糙的手背上布滿了干裂的紋路,一條條縱橫的青筋暴起,就像是蚯蚓一般猙獰恐怖。
她微一沉吟后,才抬頭啊啊了兩聲,指著自己身后那件簡陋的磚瓦房。快步走過去,一面從袖袋里掏出鑰匙,打開木門上掛著鎖。
蕭景泰和長風緊隨其后進去屋子。
屋子里很簡陋,除卻一幾一榻,再去其他物事,燒火煮飯的灶臺其實是用黃色的粘土堆砌起來的,就在屋內墻邊的一角。
灶臺四邊的墻上,掛著干辣椒玉米串,還有幾塊黑乎乎的看不清原來面目的臘肉。
蕭景泰環視了一圈,只覺得張婆子的生活。簡陋而艱辛。
當年能被請去安慶伯府當產婆的,張婆子的本事和名頭應該是不小的,可現在卻過的如此凄苦,想來這其中是必然有不為人知的內情
張婆子用瓷碗給蕭景泰和長風各盛了一碗水。看著二人在臟兮兮的蒲團上坐下,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撇撇嘴,從嘴里發出嘶嘶的啞聲。
“沒關系”蕭景泰嚴肅的面容上有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張婆子在矮幾的另一邊坐下,眸光怔怔看著蕭景泰。
“張婆婆應該不是天生口不能言吧?”蕭景泰問道。
張婆子被問起這個,瞳孔一陣收縮,原本略有些渾濁的瞳仁也變得清透起來。搖搖頭。
“若是本官沒有猜錯,婆婆變成今日這般模樣,是因為當年去安慶伯府接生的緣故”蕭景泰觀察著她的神色,繼續說道。
張婆子嘴角牽起一抹嘲諷的笑,沒有任何表示。
她面上表現得從容,可這三十余年來受的苦難以及東躲受盡凌辱的怨恨,早已經將她摧殘得不成人樣,此刻她面上能如此平靜,只因這些苦難已經把她折磨得麻木不仁
她是被灌了啞藥后秘密送出安慶伯府的,能勉強保住一條命,對當時的她而言,是幸事,可她的丈夫卻因此而棄她另娶,她原本該幸福安康的一生,打進入安慶伯府的那一刻,便全然顛覆
而今近三十余年過去了,竟然還會有人問起當年的事情,張婆子原本已經不想再回首那些苦痛開始的源頭,可就在剛剛,她忽然間想明白了。
這樣孤苦無依的日子,她已經活夠了,以前是無人可依無人可靠無人可信,就算她有滿腹的冤屈卻哭訴無門,眼下這個蕭大人,竟然翻查起當年的事情來,那她為何還要緘口不提,將那些骯臟的事情帶到棺材里去?
有機會讓那些害了自己的人付出代價,盡管這代價已經來的太遲,但總好過讓人一輩子逍遙的好吧?
看著目光閃爍的張婆子,蕭景泰語氣平緩的說道:“本官想查證一些當年的事情,婆婆會寫字么?”
張婆子抿了抿嘴,搖搖頭。
她若是能寫字,當年就不止是被毒啞了事而已了。
“那本官問你一些問題,若是說對了,你點頭,說錯了,你搖頭,這樣可好?”蕭景泰耐心的詢問著,可內心到底有些失落。
口不能言,手不能寫,她將來的證供就是一個極大的問題,隨時可以被推翻否定
只是眼下能找到當年作為助產的其中一個婆子,且有又愿意配合他的調查,蕭景泰已經是喜出望外,當即收起心中的雜念,斂容問起張婆子來。
“當年安慶伯府杜氏生產,你是作為助產接生婆進入伯府的?”蕭景泰問道。
張婆子點點頭。
“當年杜氏產下的,其實是一對雙生子,不是現如今看到的那般,只有一個荊世男?”蕭景泰又問了一個問題。
張婆子心下激動。她就知道這個人必是查到了線索之后,才會找到自己尋求印證的。她當即就啊啊了幾聲,頭重重的點了點,而后手飛快的比劃著。
蕭景泰能從張婆子的手勢中讀懂當時杜氏產下的一雙男嬰大略有大多。但她另外一些動作,特別是一左一右一正一反比劃在臉上的動作,卻是怎么也解讀不出來。
張婆子恨自己口不能言,焦急的啊啊啊直叫。
見蕭景泰二人還是一臉疑惑,不明白自己表露的意思。張婆子深吸了一口氣,放緩了速遞,深處一只手,揚起兩根手指。
蕭景泰開口道:“你現在說的是第二個男嬰?”
張婆子急忙點頭,隨后雙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又伸出手,比起一個大拇指。
長風皺緊了眉頭,他是沒有看懂,側首望向主子,只見蕭景泰俊眉蹙起。啞聲道:“第二個出生的男嬰長得很好”
張婆子又啊的一聲,高興的點點頭,隨后伸出食指晃了晃。
“現在說的是第一個男嬰”蕭景泰道。
張婆子頷首,手在臉上環了一圈,搖搖頭,左手攤開,掌心朝上放在左邊臉上,右手攤開,卻是手背朝上放在右邊臉上。
這下蕭景泰是看明白了,心怦怦的跳了起來。用不確定的語氣詢問道:“第一個男嬰臉有瑕疵,是陰陽臉?”
長風也是一臉的震驚,瞪大眼睛看著張婆子。
張婆子顯然很高興,她覺得蕭景泰果真是個聰明人。急忙點頭。
蕭景泰如何也想不到杜氏當年產下,而其中一個竟然是陰陽臉。
現在他倒有些能理解安慶伯府的做法了。
本來在大周,雙生子就被視為不吉利的象征,而杜氏所生的雙生子,其中一個還是陰陽臉。陰陽臉給人的第一反應就是聯想到黑白無常,這可是讓人萬分恐懼和詭異的事情。
難怪安慶伯府當年要隱瞞下雙生子的事實
如此看來。安慶伯夫婦對于自己擁有陰陽臉的骨肉沒有下狠手,反倒是有幾分心慈手軟了。
但此刻再看被毒啞的張婆子以及其中一個不知所蹤一個患病過世的產婆,她們又何其無辜?
了解到這個重要的訊息后,蕭景泰卻又有了新的疑惑。
目前這個假的荊世男,臉上可是一絲一毫的瑕疵也無,而張婆子卻說其中一個男嬰出生時,是一張一黑一白的陰陽臉,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么?
見眼前之人陷入了沉默,張婆子又啊了兩聲,將沉浸在思緒中的人拉了回來。
“張婆婆你放心,這案子本官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屆時也會還你一個公道”蕭景泰曉得張婆子這幾聲“啊”的意思,直截了當的將心跡表明,也好讓她寬心。
張婆子好活歹活也過了大半輩子了,她不再奢求什么,只求一個公道
蕭景泰的承諾給了她一顆定心丸,只覺得就算這一刻就讓她死去,她也能瞑目了
蕭景泰想著張婆子目前這個情況,將來亦無法將所訴證供呈堂,不免有些惆悵,便試著問道:“張婆婆,當年與你一起入府接生的還有另外兩個婆子,你可記得她們?”
張婆子點點頭,隨后伸出一只手指,對著蕭景泰彎了彎。
這個動作表示,兩個人皆故去了。
蕭景泰的心沉了下去。
可張婆子卻從幾邊站起來,將手比劃到自己頭頂,大致形容了其中一名婆子的身高和體型,目光炯炯看著蕭景泰,雙手攤開,做了一個翻書的動作,一只手佯裝提筆,在書冊上寫著什么。
這個動作讓蕭景泰沉寂下去的心情復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婆婆的意思是,其中有一個婆子有記錄接生情況的習慣?所以當年安慶伯杜氏產子的過程,極有可能被記錄在案?”蕭景泰有些迫切的詢問道。
張婆子覺得蕭景泰這個人有洞察人心的本事,她知道自己的手勢非常粗糙,緊張之下,更是比劃得十分混亂,但他卻能敏銳的將她說要表達的意思捕捉到,并問了出來,這份能力和本事,讓人嘆服。
她露出會心笑意,再次重重頷首。
從張婆子住處出來的時候,外頭夕陽已經西斜。
站在山腰上遠遠望去,如血的殘陽染紅了半邊天,視線盡頭,天際與山巒的交界處,有鑲著金邊的浮云翻滾,云團迅速地變換著,好似萬馬奔騰。
蕭景泰看著此情此景,心情也隨之飛揚起來。
他離真相又近了一步
而此時此刻,遠在十萬八千里之外的關口邊境,士兵們正在清理戰場。
帶著硝煙的上空,像是被灰蒙蒙的霧霾掩蓋,低沉壓抑,渲染得現場越發殘酷血腥。
荊世男一襲染血的鎧甲戎裝,站在高聳的城墻上向下俯望,冷峻的面容沒有半分表情,深邃的眸底淡漠的掠過滿地的血腥蒼夷,啞聲問道:“傷亡結果統計出來了沒有?”
這話是自然是問他身邊的副將的。
副將臉頰上還有未干的血跡,但他犀利的瞳孔里卻有難掩的喜色,點頭道:“稟將軍,已經統計出來了,我方此次戰役死一百三十五人,傷一千二百余人,斬獲敵方將領首級三顆,北蠻右翼受我軍重創,傷亡人數是我方的兩倍”
荊世男淡淡點點頭,依然沒有過多的情緒,轉身,從城墻上躍下,邁步往石階出口走下城樓。
“掛出免戰牌,停戰三日”他低沉的聲音穩穩的傳來。
副將快步跟上,有些不解的急急問道:“將軍,戰勢于我軍有利,何不乘勝追擊?”
掛免戰牌停戰三日,不正好給了北蠻喘息休整的機會?
荊世男停下腳步,身后副將也緊跟著停下來。
而荊世男卻是沒有回頭,只站在原地冷聲道:“本將自有主張”
副將容色訕訕,隨后肅然拱手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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