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揚哀婉兼備的琴聲停了。
抬著肩輿的宮女被康熙老爺子冰冷的眼神,看得渾身顫抖地跪在了地上,一只玉手撩開了攏在一處的輕紗,端坐在鳳箜篌后的那位清雅女子,終于如神妃仙子似的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周身全白,唯間簪著一支血玉鳳簪。
她邁著優雅的步子,穿著頗為出格的漢家服飾,淺淺一禮。
“奴家梨落,參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她行標準的古禮,一身素錦銀絲繡玉蘭花的小立領襖裙,勾勒出她那抹深藏花蕊之中的嫵媚,眉眼如畫,氣質清冷,如果說坐在肩輿上的她被人誤會成赫舍里氏的化身,那么此時露出真容的她就如同古畫上的仕女一般清麗脫俗,讓人為之神魂顛倒。
赫舍里氏是標準的滿家女子,灑脫、率真,獨獨少了些溫婉。
此時的梨落,如同是養在暖房里的嬌花般嫵媚嬌嫩,讓人不忍折去,如果說剛剛康熙老爺子是很是傲嬌地取走了美人間的海棠花,那么現在他就好似是莽撞少年般來到來梨落跟前,跌跌撞撞地丟盡了皇帝霸主的臉,如捧月般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命魏珠在自己個兒身邊添了椅子,很是急切地引領著她回到了席上,貼心地將玄色貂裘大氅搭在了她的身上。
“殿里雖然燒了地龍,但是到底有些涼。”
他一刻都不想放開攥在手心里的柔荑,反復摩挲著梨落微涼的小手,滿是心疼地低語著,直看得滿殿男女都不忍直視了,他們真心不想承認笑得好似隔壁二傻子似的男子是大清朝的明君康熙帝。
眼瞧著宮宴的氛圍跑偏到如此境地,大家伙兒都是懵懵的。
其中除惠妃外的眾妃都將怨懟的眼神遞給了德妃娘娘,她們是素來都知道德妃娘娘是宮中最為謙和的宮妃,但是她們做夢都沒想到她能大度到這個樣子,選來這么個妖媚的女人獻藝,她們是不再繼續爭寵斗狠這種弱智的舉動,嫉妒心卻并沒有完全丟失,有了這樣一個女人在宮里,她們自內心的不高興了。
只是被眾妃厭棄的德妃娘娘,她亦是同樣不高興著。
為了這場宮宴能辦得出彩,德妃娘娘舍棄了宮里頭的那些俗套節目,不辭辛勞地跑了幾趟暢春園,甚至連民間的戲園子都轉了,但是她也不會這么給自己添堵,她依稀記得她選出來的那些獻藝女子都是些平頭正臉的尋常人,并沒有這般讓人記憶深刻的女子,可是她又恍惚瞧見過這人,到底是誰坑了她,她全無頭緒。
隨著梨落的出現,再也沒有人能占據康熙老爺子的注意力。
幾場歌舞都是草草過去,康熙老爺子隨隨便便賞了些銀錢、香囊等小玩意兒就全部給打了,其中也并非是沒有出彩的,只是有了梨落珠玉在前,其他人的表演就仿佛不那么打眼了,加之他現在的心思都不在養性齋中了,哪里還會注意到其他人,一心都牽掛在了梨落身上。
菜過五味,酒過三巡……
康熙老爺子一反常態地沒有留皇子、宗親在宮里說話,很是利落地給所有人都下了逐客令,德妃娘娘心下酸地送了陪她回宮的爾芙等人,獨自一人回到了內殿,狠狠泄了一通,將滿殿的瓷器都摔成了瓷片子,這才氣喘吁吁地坐在了床上。
“讓人去查,本宮倒要看看是誰在背后坑本宮。”冷靜下來的德妃娘娘心知梨落被送到宮里獻藝絕非偶然,她做不到就這樣吃了這個啞巴虧,她狠狠踢開了腳邊的碎瓷片,眼神凌厲地掃了眼廊下伺候著的一眾宮婢,望著內務府的方向,對著毓秀冷聲吩咐道。
她是后宮諸妃之一,就算是奉康熙老爺子的旨意操辦宮宴,也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為,親自驗看每個來宮中宴席的戲班子,加之她除了要準備宮宴上獻藝的歌舞雜耍等節目,還要盯著御膳房和布置擺設等瑣事,所以這些事情就交托給了內務府和她身邊信任的宮人負責,其中推薦梨落進宮獻藝的人,便是她一直很信任的永和宮太監總管于慶,她不愿意懷疑身邊伺候的人,卻也不能不查清楚,她不能在小陰溝里翻了船。
于慶,年過五旬,卻并不顯老。
一身錦衣,讓他站在宮人中格外顯眼,此時他站在廊下,亦是戰戰兢兢,養心齋那邊的動靜是已經傳到了永和宮,他雖然沒能親眼看到梨落的表現多么出眾,康熙老爺子對其多么青睞,卻也能從殿中傳出摔東西的動靜,想象出來德妃娘娘此時的憤怒情形。
誰人不知道德妃娘娘心性平和,待人寬和。
他跟著德妃娘娘從不起眼的貴人走到今個兒,他從未看過德妃娘娘如此失態,哪怕是當年康熙老爺子受人蒙蔽誤會娘娘,將其褫奪封號禁足宮中的時候,德妃娘娘都不曾如此情緒外露,而今個兒德妃娘娘摔東西了。
惹怒德妃娘娘失態的人,正是他舉薦上去的歌女梨落。
他除了害怕,還有絞盡腦汁為自己洗白,做個太監,若是沒有了主子的信任,那么等著他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他養尊處優多年,絕不愿意落個人人可欺的下場。
德妃娘娘命毓秀嚴查宮人的同時,四爺也叫了幕僚進書房。
歷年來,這宮中獻藝都會冒出來幾個美人,但是這些人的背后都有內務府包衣家族的幫襯,或是后宮宮妃的悉心安排,絕對沒有一個是無緣無故就自己個兒冒出來的,而今個兒脫穎而出的梨落,他從德妃娘娘驚詫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對勁的地方,這人應該是個從來沒有人和自家額娘打過招呼的意外。
宮中是個不可能出現意外的地方,這只能說明梨落的來歷,比所有人想象地還要隱蔽,四爺不愿意康熙老爺子的身邊,出現這么一個讓他拿不住來歷的神秘人,只是不等四爺和德妃娘娘調查出個結果來,一份從宗人府傳出來的冊封詔書就讓他蒙圈了。
當真是所有人都從未想過康熙老爺子會如此任性。
入宮不到一日就封妃,封號嘉,賜居景陽宮,當真是盛寵。
這處空置有些年頭的宮殿,終于迎來了自己個兒的主子,不同于往日只作為康熙老爺子存儲書卷使用的庫房,再次成為了后宮妃嬪的居所,而偏偏后殿的御書房并沒有挪走,仍然沿用,這意味著這所宮殿是東西六宮最特別的一處。
特別的宮殿,將入住最特別的宮妃。
哪怕是再想得開的宮妃,也不禁將怨毒的眼神,落在景陽宮的方向,景陽宮并非是處年久失修的破落宮殿,也不需要大肆修葺,簡單歸置一番,暫住在三希堂幾天的嘉妃,終于被搬進了后宮,瞧著康熙老爺子賞下的大筆珍玩,宮中眾妃的眼睛都紅了。
本該告假在家里頭養胎的爾芙,再次隨著四爺入宮了。
今個兒是宮中宴請各藩國使臣的日子,前朝要擺宮宴,后宮亦是如此,本來作為側福晉并沒有資格出席的爾芙,因為四爺要扶正她為嫡福晉,正是要怒刷存在感的時候,自是毫無例外地要跟著德妃娘娘出席宴席了。
雖然她來得并不情愿,卻也不會拒絕四爺的好意。
當她帶著一身寒氣來到永和宮中,見到被心酸嫉妒折磨了好幾日的德妃娘娘時,登時就驚了,她實在是沒有想到素來雍容典雅的德妃娘娘會有如此失魂落魄的樣子,只見德妃娘娘保養得宜的臉上,竟然滿是陰云,那頭烏壓壓的青絲就隨意披在腦后,身穿一襲看不清花紋的暗青色棉袍,讓德妃娘娘顯出了一絲蒼老之態,她有些不敢上前地喚了一聲娘娘,關切問道:“您還好吧!”
“讓你看笑話了,針不扎到肉就不知道痛。”德妃娘娘似是幽魂般緩緩望過來,看著滿眼擔憂的爾芙,嘴角勾起了一抹讓人心疼的淺笑,她伸手讓爾芙扶著自己個兒,邁步走到正殿之上,拉著爾芙同坐在金座上,自嘲地嘆了口氣,緩聲道,“前幾天,本宮還坐在這里教訓你,教訓你要有一個大婦該有的寬宏大度和慈愛之心,教訓你要替老四廣納美人、以求多多綿延子嗣。
如今想來,當真是太過為難你了。
你和烏拉那拉氏不同,你并不在意老四帶給你的權柄和尊榮,相信如果可以的話,你寧可老四是個尋常百姓吧,那樣你就能和他過上尋常小兩口的日子了。
本宮入宮伴駕多年,陪伴著皇上幾十年,為他生下兒女,為他打理宮中那些煩死人的瑣事,本宮一直都覺得自己很心悅,因為他是在意著本宮的,只是當梨落出現了,瞧著酷似赫舍里皇后的女人在后宮中行走,本宮嫉妒得心都好似有無數蟲子啃咬般的難熬,偏偏還要笑著,笑著張羅她的一切,替她安排順手的宮人伺候,替她挑選合適她的家具擺件……還要看著皇上在本宮跟前和她親近的樣子,本宮都已經是這把年紀,尚不適應,何況是你……”
說到這里,德妃娘娘頓了頓,抬手拂過爾芙如花般的臉龐,拂過爾芙烏壓壓的青絲鬢,扶正她鬢邊的墜流蘇步搖,滿是心疼地搖了搖頭,低喃著:“本宮是想把你當成自家閨女疼愛的,可是心里到底是更疼老四那孩子,也就只能委屈你了,如同委屈本宮自己個兒是一樣的,不爭不妒不怨,。”
神一般的邏輯,讓爾芙根本接不上嘴兒。
她甚至都不知道該怎么勸德妃娘娘寬心些,她傻愣愣地看著德妃娘娘自說自話好一會兒,又眼瞧著德妃娘娘如同幽魂似的回了內殿,好半天才想起來自己還坐在正殿金座上,忙站起身來,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袍擺,站在落地罩旁,巴望著內殿屏風后的動靜。
一個能在宮中從宮女走到四妃之位的女人,內心空前強大。
不過才一炷香的工夫,再次從內殿走出來的德妃娘娘就已經如同換了個人般,優雅、清麗、平和、沉靜,嘴角一抹上揚四十五度角的笑容,讓人根本想象不出來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一襲暗紅色繡飛鳳紋的大襟旗裝,寬松的袖擺下,一圈火紅的狐貍毛,為沉靜的德妃娘娘增添了一抹俏皮靈動,頭上赤金掐絲鑲東珠的鳳鈿,更讓她多了端莊尊貴的氣韻,如此動靜皆宜的美人,怎么有人忍心辜負,爾芙如此想著。
不同于大大宮宴,大家伙兒熱熱鬧鬧地在溫暖的養性齋中,有說有笑的過節,招待各藩國使臣眷屬的這場宮宴,自是要擺在宮中最具有象征地位的坤寧宮前,雖然大冷天地坐在月臺上新搭的暖棚中并不舒坦,但是宮中規矩如此,誰也躲不過、閃不開,更是改不了,德妃娘娘摸了摸爾芙身上兔皮做里錦緞面的吉服,不放心地讓毓秀取來了準備好的銅棗,讓她貼身放著,免得她凍壞了身子。
眼瞧著她重新穿戴妥當,這才拉著爾芙出了殿門。
出席這次宮宴的女眷,除了宮中老面孔佟佳貴妃、惠妃、宜妃、德妃、榮妃、成妃,之前晉封的和妃瓜爾佳氏,也就是爾芙的姐姐爾柔,以及大大那天晉封的嘉妃外,只有幾位在京中的親王、郡王福晉和眾皇子福晉有資格出席,隨著德妃娘娘扶著爾芙的手腕一登場,一眾好奇的眼神都落在了爾芙身上。
一個側福晉,哪里有資格出現在這里呢!
“我瞧著老姐妹身邊都有兒媳婦伺候著,真是眼紅得緊,偏老十四家的完顏氏活潑好動,我也只能拉著老四家的瓜爾佳氏過來湊湊臉面了。”來宮中赴宴的藩屬國使臣家眷,這會兒還在太后宮里頭請安,德妃娘娘淡定地看著眾妃好奇的小眼神,搭在爾芙胳膊上的手微微一緊,笑著走到了眾妃之間,先是熟絡地夸贊了幾句其他皇子福晉,見大家伙兒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自己個兒身上,話鋒一轉,似是有些失落的低喃了一句,引得眾妃一連串的安慰,這才掩唇一笑,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吩咐爾芙替自己個兒剝著桌上的干果,仿佛就是在使喚宮女似的。
有了德妃娘娘這番解釋,大家伙兒也就理解了。
畢竟她們這些不常有機會在兒媳婦跟前露面的婆婆,也有尋常人家婆婆的小心思,尤其她們身份尊貴,卻也不過是皇帝的妾室,而這些皇子福晉都是正妻,別看她們看似寬和、慈愛,其實也滿是嫉妒她們正妻身份的,瞧著德妃娘娘支使爾芙伺候,也都動起了小心思,本該坐在一旁陪聊的諸皇子福晉,一下子就忙碌起來了,有了這番西洋景,突兀出現在這里的爾芙就不那么顯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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