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百合,整體狀態就如同一只趴在沙灘上的小海龜,稍微一點驚嚇就將腦袋縮了回去,爾芙只好耐著性子,細聲細氣的勸說著,直說得口干舌燥、眼冒金星,這才讓百合平靜了下來,不再裝作琢磨著臨陣脫逃的樣子,露出了一抹有些為難的笑,微微點了點頭,回房去準備晚上要穿戴的衣飾。
“主子,您這般為百合格格打算,您就不怕木蘇里氏說些有的沒的,壞了郭絡羅福晉在裕滿大人心里的形象!”瑤琴看著百合搖曳而出的背影,略顯擔憂的說道。
爾芙笑著搖了搖頭,低聲道:“你想多了。
天底下的男人都是裝傻充愣的高手,我額娘是嫡福晉,為阿瑪生兒育女,操持家中瑣事,又有姐姐這個宮中的寵妃和妃娘娘在,阿瑪不會嗔怪額娘的,至于百合的事情,她到底是阿瑪的女兒,她這些年在外面吃了這么多的苦,難道真讓她在外飄零著,我實在是不忍心。”
“奴婢就怕主子的善心,到時候成為傷害您的武器。”
“血脈親情,這玩意兒說起來是玄之又玄的,你說的還沒有發生,我要是早早就為了沒發生的事情,安排下一個個后手,未免有些太杞人憂天了。”爾芙笑著捋了捋耳邊的碎發,抿了口瑤琴送上的熱茶,柔聲說道。
夜色微垂,一輪皎潔的明月,懸在樹梢上,灑下如水般的月華,不算大的花廳里,擺了一張巨大的圓桌,因著沒有外人在,爾芙也沒有搞男女分席的那一套,甚至連戲班子都沒請,只是一場最尋常的家宴。
八葷八素的十六道菜,擺上桌子,裕滿看著身側的爾芙,有些不自在地撥動著眼前的蓋碗茶碗,似是無意,又似是隨口一句的開口問道:“怎么這么晚了,百合還沒有過來,當真是太不懂規矩了!”
“阿瑪,您和妹妹第一次相見,妹妹自是要緊張些的。”看著裕滿隱隱往外望去的眼神,爾芙就算是智商再低,也能聽出裕滿話里心急了,她笑著看了眼瑤琴,示意瑤琴去往內院催促了。
少時片刻,又是一輪茶水過,百合和木蘇里氏終于來了。
木蘇里氏花白的長發梳得齊齊整整,用茉莉頭油擦得蹭明瓦亮,過于華麗的架子頭上,簪著一支足有巴掌大小的蝶彩百花鑲珠步搖,身上一件水紅色的窄袖旗裝,腳下踩著三寸高的花盆底繡花鞋,怎么看,怎么都讓人有一種違和感,就如同是戲臺上那些穿紅著綠的小丑一般。
跟在她身側的百合就正常多了,未嫁女的標準打扮,內著一件水藍色繡白色小碎花的長袍,外罩同色滾紫藍色邊的琵琶襟馬甲,發梳小兩把頭,簪著幾朵藍粉色的海棠絹花,并一支鎏金簪子,看起來就是個清秀雅致的姑娘。
“這……”男人都是視覺動物,若是木蘇里氏此時仍是當年那副嬌艷明媚的樣子,便是木蘇里氏當年真的犯下大錯,裕滿也會賞個笑臉,可是現在的木蘇里氏早就已經年老色衰,色衰而愛弛,她又穿著一襲不適合她年紀的鮮艷衣裳,所以裕滿登時就繃不住了,一張臉青了紫、紫了黑,最終狠狠咬了咬牙,將已經到嘴邊的訓斥壓了下去,扭頭略顯疑惑地看了眼爾芙。
爾芙忙低頭解釋了兩句,便匆匆對著百合招了招手。
她不是個面甜心苦的性子,早在裕滿從京中出來的時候,爾芙就請了霓裳閣的繡娘、裁縫進府給木蘇里氏和百合剪裁了新衣,用的料子不說是她這次帶過來的那些名貴料子,卻也都是能穿得出去的好東西,她實在不知道木蘇里氏為什么舍棄了她準備好的那套更適合自己的暗紅色滾黑邊的莊重旗裝,而傳成這副樣子出來了。
倒不是說爾芙想限制兩母女的穿著,若是木蘇里氏另選了得體的衣物穿戴,她也不會有任何意見的……
嗐……
想到這里,爾芙就是一聲嘆息,只是還不等她和百合說句話,便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阿!”木蘇里氏摔倒了,摔倒在了裕滿身前。
就在爾芙剛剛扭頭看向百合的瞬間,剛剛還扶著百合的手腕,走起來如扶風擺柳一般的木蘇里氏,在看到裕滿的瞬間就如同打了雞血一般的滿血復活了,踩著三寸高的花盆底鞋,愣是沒能拘束她的行為,幾大步就跑到了裕滿身前。
青春少艾,拋棄少女的羞澀和矜持,主動投懷送抱,那對于男人是一種致命的誘惑,半老徐娘,欲拒還迎的誘惑,也能讓男子體驗到別樣的情愫,但是一個臉上擦了不知道多少層脂粉,一笑一動都往下掉渣子的老嫗的主動,那對于男人來說就只剩下驚恐了。
而裕滿就是這種感覺。
他記憶中的木蘇里氏是一個艷若桃李的美人,縱馬高歌,更多了一份爽利直率的英氣,他的腦海里就是一直流轉著這樣的印記來的,猛然見到過分蒼老的木蘇里氏,他就已經很驚訝了,見到木蘇里氏對著他撲過來,他還來不及思考就遵從本能的做出了拒絕的動作,伸手擋住了要沖到他懷中訴委屈的木蘇里氏。
木蘇里氏的身子,本就是不大好的,能這樣輕盈的跑起來,那就已經是超負荷的運動了,猛然被裕滿這么一擋,她就隨著那不算大的力道,直接栽倒在了裕滿的腳跟底下。
直到此時,爾芙也算是徹底明白木蘇里氏為什么舍棄她準備的那身衣裳了,她只能說這木蘇里氏是真的太認不清事實了,但是卻也沒有就這么看熱鬧,忙使了個眼色,讓瑤琴上前和百合將木蘇里氏扶了起來,讓到了裕滿的另一側空位坐下,引薦起了黑臉的百合。
從小就和木蘇里氏相依為命,百合是希望有阿瑪疼愛、呵護,可是卻不代表她能接受一個對自家額娘動粗的男人,很不幸的就是裕滿就這樣成為了百合心目中渣男的代表人物。
她之所以還能站在這里,那完全就是為了木蘇里氏的愿望了。
“民女百合,見過欽差大臣!”不過她也不是沒有表現出他的不滿,隨著爾芙的話音一落,她就一撩袍擺,來了個跪拜大禮,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聲音清冷的問安道。
裕滿可謂是少年得意,一路順風順水地走到今天,骨子里都帶著股子傲氣,見百合對他愛答不理的樣子,登時就有些不喜起來,可是礙著爾芙還在一旁看著,他倒是也沒有為難百合,抬了抬手,隨口一句就讓她起來了,“你就是我的女兒百合?”
“民女不知,民女自小就隨著額娘住在莊子上。”百合冷冷道,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低頭落淚的木蘇里氏,她好擔心木蘇里氏會在現實的打擊下,突然就這么倒下去。
本該是一頓很溫馨的家宴,伴隨著木蘇里氏隱約的抽泣聲,裕滿時不時的吐氣聲,并百合冷颼颼的幾句暗諷話語,哪怕爾芙已經很努力的打圓場,甚至有些彩衣娛親的自黑下,氣氛仍然是不可控制的毀了。
爾芙見大家伙兒都沒了繼續坐下去的想法,她也實在是累得沒力氣再裝瘋賣傻的說笑了,左右看了一眼,相看兩厭的裕滿和百合,找了個借口,草草收了個尾,便讓瑤琴送木蘇里氏和百合回去內院歇息了,而她則親自送著喝了幾杯酒的裕滿,回到了前院的客院中。
“阿瑪,百合打小就吃了那么些苦,您怎么還給她冷臉看呢!”爾芙不滿地看著呼哧呼哧喘粗氣的裕滿,嘟著嘴兒道,同時順手將一盞茶,遞到了裕滿跟前,免得喝了酒的裕滿,一會兒口渴的難受。
裕滿一接過茶碗就咕嘟咕嘟喝了個干凈,“我給她冷臉,你看看她還有半點規矩么?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就算是這些年沒管過她和木蘇里氏,對她們娘倆不住,可我也是她阿瑪吧,你看看她那個態度,說出來的話,那是句句帶刺……”
說完,他就似是很不痛快的將茶碗,重重撴在了角幾上。
爾芙無奈的笑了笑,隨手接過,重新續了杯茶,遞回到裕滿手邊,接茬勸說道:“阿瑪,您自己個兒也說,您這些年都沒管過她們母女,她對您心里有些埋怨,那不也是正常的么,您更該好好和他說說話才是,哪有您這個樣子的,才一見面就將木蘇里氏推了個跟頭,別說是百合看著不痛快,便是我瞧著,心里頭也有些不自在。”
關于這點,裕滿也是有些不自在的,他推開木蘇里氏,一來是因為木蘇里氏這副尊容,實在是有些讓他接受不了,二來是木蘇里氏的舉動,實在是太失禮了些,這花廳里,有爾芙這個已經出嫁的女兒,瞧著木蘇里氏和他親近些,那也就算是勉強了,可那還有百合個未嫁的女兒和一并宮女在,他這臉皮得多厚,才能讓木蘇里氏就那么撲到他懷里。
只是這些話,他不好和爾芙說,所以有些不自在的裕滿,登時就轉移話題了,問起了木蘇里氏過分蒼老的原因,“她怎么會變成這副樣子?我記得她才不過三十五六歲而已。”
木蘇里氏為什么會老成這副樣子?
爾芙表示她替郭絡羅氏和裕滿臉紅羞臊,這對沒心肝的夫婦,還真是不是一般的般配,一個是個手腕高的掌家福晉,一個是個喜新厭舊的渣男,被渣男遺棄的小妾木蘇里氏在莊子上住著,難不成還能有什么好日子過,不過作為一個父母貼心的小棉襖,她還是沒有底線的將過錯都推到了何五冶的身上,“這事,其實女兒也不是十分了解,只是當時在街上,偶然遇到了紈绔跋扈的何五冶,何五冶不知女兒的身份,便上前來找麻煩,也虧得女兒身邊跟著的護衛能干,不然怕是女兒都要吃虧了,后來他知道了女兒的身份,這才讓百合過來替他求情。
女兒見百合穿的不是太好,臉色也很差,便詢問了幾句,這才知道何五冶以替木蘇里氏診病為由,拿捏住了百合,命百合來見我,求得我放他一馬,我氣不過百合被他這般拿捏著磋磨,便領著人去了莊子上。
木蘇里氏住在莊子里的大院子里是不假,卻并非住在正經院子里,而是被何五冶安排住在了莊上幫傭們干活的浣洗上,女兒看那房子都有些歪歪斜斜的,而且屋子里到處都是漏雨的痕跡,別提多破爛了。
說句實話,女兒將百合和木蘇里氏帶回來,本就是有些不合規矩的,可是女兒也是實在被何五冶做下的事情氣到了,您可知道木蘇里氏和百合唯一的家當就是她們屋子里的那兩床補丁摞補丁的被褥,那母女倆是您的家眷,便是真的犯了錯,那也不該被人這般欺辱才是,反倒是何五冶一個遠房親戚,居然住著您的大院子,使奴喚婢的過著逍遙日子。”
裕滿是真的沒想到木蘇里氏和百合的日子是這樣過的。
他雖然能猜到沒有他的回護,這對母女在盛京的日子不好過,可是遠沒有想到會過得這么慘,尤其是在知道百合居然要跟著那些莊戶一塊下田種地后,他倒是真覺得有些對不住木蘇里氏和百合了。
人么,就是這樣。
你看著一個人不痛快的時候,他就算是怎么表現,你也不會覺得他好,而你覺得一個人順眼的時候,他就算是多么無理粗俗,你也會覺得他是直爽可愛,而百合在裕滿心目中的印象就這樣發生了轉變,想著百合從小就要跟著莊戶下田種地,還能如此守禮懂事,那簡直就已經是很優秀的表現了,再想想百合奉母至孝,他都有種撿到寶的感覺了。
當然,這一切的好印象,還需要另外一個證據的印證,那就是百合的血統問題,若是百合是他的女兒,他自是要將她的名字填在族譜上,接回到京中去,讓她過上該過的日子,若是不適他的女兒,他也會將百合送到他副將的家鄉,讓她認祖歸宗,不至于一直流落在外。
就這樣,打定主意的裕滿,將正在打哈欠的爾芙給趕了出去。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