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往往是一瞬間的事情。
相伴以二十余年的夫妻倆,相視而坐,胤礽直到今日才看清楚他的太子妃瓜爾佳氏已然不是那個故作雍容的恬靜少女,她的眉間多了幾縷淺紋,發鬢也不似昔年光亮,保養得宜的她更顯雍容,卻難掩眉宇間的暮氣,這些年為了他能坐穩儲君寶座,顯然瓜爾佳氏是沒少操心,偏偏他竟然疏忽她這許多年,致使太子妃這把年紀都沒能誕下子嗣,唯有一女陪她作伴,可惜康熙帝又想要將瓜爾佳氏唯一的孩子遠嫁準噶爾。
此時此刻,看似平靜的太子打定主意,無論如何要阻止這場婚事,他虧欠瓜爾佳氏頗多,許是后半輩子都彌補不了,唯有為瓜爾佳氏留住三格格在身邊陪伴,才能讓他稍顯心安。
“太子爺前頭還有事,便先去忙吧,妾身無礙。”被胤礽炙熱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的瓜爾佳氏先行打破了房間內的寧靜,她垂眸瞧著才涂抹過藥膏的右手,心下微暖,縈繞在心口處的那口悶氣,也漸漸消散,她淺笑著抬眸看向沉默不語的太子爺,柔聲說道。
太子爺不知該如何安慰心底早就滿是傷痕的瓜爾佳氏,更是心急要找康熙老爺子探討三格格的婚事,隨口應道:“那你先好好休息,晌午等爺過來一塊用膳。”
說完,就在他起身的瞬間,他注意到了瓜爾佳氏眼底一閃而逝的失落,可是既是話已出口,便也不好再改口,他只能細細囑咐旁邊伺候的宮女好好照顧著瓜爾佳氏,又抬手重重按了按瓜爾佳氏的肩膀,以安慰瓜爾佳氏。
瓜爾佳氏其實就是個偽裝成女強人的小女人。
以往太子爺對她的態度淡漠,她不得不自個兒堅強起來,面對毓慶宮其他女人的冷言冷語和冷嘲熱諷,現下有太子爺的關心在,她這眼底就不禁涌起了些許酸意。
她反手搭在胤礽剛剛緊握過的肩膀,仿佛要留住那抹稍縱即逝的溫暖般的許久不曾放下,連起身送胤礽出去的時候,亦是不曾放下,直愣愣地坐在內殿里許久,這才緩過神來,扭頭對著身旁伺候茶水的素娥,輕聲交代道:“你吩咐膳房那邊多預備幾道太子爺愛吃的菜,另外將我晨起就讓廚房給三格格燉的野山參燉雞送過來,太子爺這些日子為了朝上朝下的事情,頗為費神,該是讓他好好補補身子,至于三格格那邊,你讓廚上另做幾道小菜送過去吧,別讓那孩子覺得委屈。”
說起三格格,瓜爾佳氏的嘴角閃過一絲笑意。
當然,她也沒有忘記正事,照說四福晉回府有些時候了,可是還遲遲沒有傳來消息,她這心里頭不禁有些著急起來,胡亂揣測著四爺府那邊的動靜。
種種好的、壞的,各種各樣的猜測襲上心頭,她也坐不住了,不過她又不好太催趕著爾芙那邊,只得再次將跑過一趟四爺府的趙喜叫到跟前來,細細詢問著他到四爺府面見爾芙的過程。
太子妃問起,趙喜自是不敢隱瞞,事無巨細,一一回稟,便是連爾芙身邊的宮女塞給他多少碎銀子打賞,亦是如實上稟。
聽過趙喜的回稟之后,太子妃總算是稍稍松了口氣。
“原來是這樣,那就好,那就好啊!”她隨口呢喃了一句,便讓趙喜先下去了,招呼著近身伺候的婢女往旁邊收藏珍稀古玩的圍房走去,她打算給四福晉那邊送點小禮物,一來是表示下她的急切心情,二來也是想要和爾芙打好關系,從她和爾芙的短暫接觸看,再聯系到爾芙之前的所作所為,她覺得四爺這位新福晉是個至情至性的人,和這樣性情的人做朋友,興許她往后就不會太寂寞了。
這送禮物,亦是一門學門,太過貴重的禮物送過去,看著是更加體面些,卻難免有些太過形式化,因為不論是太子妃瓜爾佳氏,還是四福晉爾芙都不是缺這些俗物的人,而送過去的禮物,也不能是太過隨便的玩意兒,那樣又顯得她對爾芙不夠重視,若是再有其他人從中挑撥,怕是就不美了,所以這禮物更講究稀罕難尋,也更要是投其所好的東西。
瓜爾佳氏在自個兒的私庫里,東瞧瞧、西望望,一會兒拿起這個瞧瞧,一會兒拿起那個看看,最終都是搖搖頭放回了架子上,她實在想不出爾芙這樣備受四爺看重的福晉會缺什么,也實在不清楚爾芙會喜歡什么,最后還是素娥隨口一句話提醒了她。
禮物最講究用心二字。
而如果說起用心,那無非是自個兒親手做的東西,更顯貴重。
她嫁入毓慶宮多年,閑來無事的時候,經常會做些繡活,一來是宮中長夜漫漫,總需要找些事情來打發時間,二來是她一直想要能讓太子爺穿上她親手繡制的袍服,只可惜她的愿望,從未成真,反倒是三格格的身上,從未少過她親手繡制的東西,她也從原本繡出水鴨子般的鴛鴦戲水,到現在練出了一手雙面繡絕活,可見其中付出了多少心血,也以此愛好打發了多少閑暇時光。
“我記得我之前繡過一幅富貴平安的繡活,和前些日子才繡好的百子嬰戲圖的繡活,全都讓你收起來,留給三格格做嫁妝的,你放在哪里了?”瓜爾佳氏左右瞧瞧,沒能如愿找到自個兒想要的東西,忙叫過管著私庫的嬤嬤,低聲詢問道。
管庫的嬤嬤聞言,很快就想起了瓜爾佳氏所說的東西。
她邁步繞過擺滿房間的架子,從一旁角落里放著的那張香樟木大柜里,將瓜爾佳氏提起的那兩幅繡活捧了出來。
這都是瓜爾佳氏交代要留給三格格做嫁妝的東西,別看看似不起眼,卻是比滿屋子的珍稀古玩都要貴重,必然是要小心存放的,經常要拿出來在陰涼通風的地方晾晾,隔三差五的,還要用熏香熏熏,此時拿到瓜爾佳氏跟前,瓜爾佳氏還能隱約聞到一絲淡香,不過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就這樣直接給爾芙送過去,她示意素娥接過管庫嬤嬤捧著的繡活,轉身回到后殿,命人用更加名貴珍稀的香料熏好,還特地讓太醫院的太醫檢查過繡活,確定沒有人在繡活上動過手腳,這才重新把趙喜叫了過來。
除了她自個兒親手繡制的繡活,她還另外讓人挑選了幾件精致的小禮物,一一用綢布錦盒包裝齊整,隨后將那幅繡活珍而重之地放在了趙喜手里頭,輕聲交代道:“這是我給四福晉準備的幾樣小禮物,你過會兒親自跑一趟,將這些禮物給送過去,另外再替我給四福晉陪個不是,今個兒的事情,實在是我疏忽了,竟然連帖子都沒有下,便讓你領著軟轎過去接人。”
“奴才明白。”趙喜恭聲應是,捧著繡活就退出了后殿,他明白這些禮物中,唯有這件繡活是最珍重的東西,另外那些小禮物,則不過都是些湊數的東西而已,自有小宮女會送過來,并不需要他操心,他只要看好眼前這件繡活就可以了。
四爺府正院這邊,爾芙聽完四爺的解釋,有些后悔自個兒這么上趕著去毓慶宮的舉動了,這事也確實是她沒有考慮周到,光想著太子妃的身份,想著不能讓人覺得她這個四福晉不敬重太子妃,給四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卻沒有想到現下這節骨眼兒的上,四爺和太子的關系,本就不可能如往常那般和睦,她作為四爺府的女眷,自該是和四爺站在一條陣線上的,可是她卻……
只不過后悔是不趕趟了,她只希望她沒有破壞四爺的安排了。
她苦笑著撓了撓頭,有些心虛的詢問道:“那現在怎么辦呀,我今個兒去毓慶宮的事,怕是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吧,便是再想隱瞞,也是瞞不住了,何況我還和太子妃在毓慶宮外說了幾句話,那副熱絡的樣子,估計怎么看都不像是在逢場作戲。”
“看你以后還敢不敢這么糊里糊涂的!”四爺含笑反問道。
“不敢了,絕對不敢了,以后哪怕是我想去花園溜溜彎兒,我也一定和四爺您商量過,再做決定,您就別再嚇唬我了,快點給我個準話吧,我去毓慶宮的事情,對您的安排有沒有什么影響。”爾芙的小臉皺巴成了一團,可憐兮兮的追問道。
“看你這次還算聰明,早早就先給我送了信,我也不怪你了。
至于說影響,那肯定是會有些的,不過好在不算太大,因為就在你進宮去給娘娘請安的時候,爺也跑了一趟西暖閣,你也知道,皇上老爺子偏疼太子,自然是一看到我就出言替太子說和了,正好我也就順坡下驢去見見太子,給他透個底吧,免得他自亂陣腳,別讓人真把這罪名栽到他的頭上了。”四爺捋著頜下青須,頗有幾分自得的含笑說道,他從知道太子妃的近身太監來到府里頭請爾芙,他就已經從陳福那邊得了消息了,要是真等趙德柱找到他送信,他也趕不及那么及時地給德妃娘娘那邊傳話,讓爾芙隨意處置。
可是他這話才說完,爾芙就怒了。
今個兒,還真是差點就讓四爺把自個兒繞進去,弄得她都險些忘記自己在出門前就已經安排趙德柱給四爺送過信這件事了,明明是四爺讓她隨意就好的,不然她也不會一時激動就給瓜爾佳氏打下包票。
爾芙不高興地哼了哼,扭頭坐在了旁邊的太師椅上,冷冷看著還在自鳴得意的四爺,咬牙問道:“敢情四爺這腦筋都動到妾身身上了,也虧得妾身還在擔心自個兒一時沖動就壞了您的大事,瞧著妾身那副緊張兮兮的樣子,您瞧著挺高興的么!”
“這還真生氣了?”四爺忙收斂起臉上的笑意,低聲問道。
“怎會呢,您可是咱們四爺府的天,誰敢生您的氣呢,難道不怕您翻臉無情地禁足妾身么!”爾芙冷著臉,故意冷嘲熱諷著,實則就是想腦鬧小性子罷了。
只不過,她卻沒想到她這句話提醒了四爺。
做戲做全套,既然想要給幕后黑手營造一種自個兒已經將太子爺視作眼中釘的假象,那皇上老爺子試壓讓他和太子爺重歸于好,他不敢不尊,卻不可能不找個發泄渠道,畢竟誰也不可能笑語晏晏地和想要殺死自個兒的兇手和好吧,那么不顧他的意思,擅自和太子妃有所來往的福晉,便很順理成章地成為倒霉的出氣筒了。
當然,四爺自然不可能沒頭沒腦地就出聲教訓爾芙,要真是惹怒了小妮子翻臉,他怕是就真要睡書房了,只見四爺陪著笑臉來到爾芙跟前,小小聲地哄好了嘟著嘴兒生氣的爾芙,這才有些忐忑地說起了自個兒的打算,又許諾過后帶爾芙去城里的大茶樓聽書,讓爾芙親眼見識見識什么叫手巾板滿天飛、隨處涂著瓜子皮的熱鬧,得到了爾芙的同意,這才裝作震怒不已的樣子,拍著桌子教訓道:“從今個兒起,府中中饋交于毓秀姑姑打理,正院封門落鎖,你就好好在正院反省自個兒的過錯吧,若是以后還敢如此任性妄為,那就別怪爺不講情面,直接請娘娘派人來教訓你這個不懂何是夫為妻綱的女人了。”
說完,便甩著袖子踢門出去了。
門外伺候的宮人目送著四爺的身影消失在庭院中,這才敢小心翼翼地探著腦袋,看了眼房間里的動靜,只見房間里不知何時已經是滿地狼藉,茶碗、花瓶……各種瓷器不知道摔碎了多少,連擺在堂屋里的官帽椅都被踢倒了兩三張,而正院的女主人爾芙則是滿臉淚痕地跪坐在這一片狼藉之中,滿眼呆滯地望著上首太師椅方向,仿佛不敢相信四爺會如此對待她一般,整個人魂不守舍地掉著眼淚珠子,壓根兒沒有意識到自個兒丟臉都丟到外頭去了,最后還是被四爺打發到廊下守著的詩情和詩蘭率先反應過來,將那些偷偷看熱鬧的宮人趕走,扶起了跌坐在地上的爾芙,把房門關了起來。
雖說是將明面上伺候的宮人都趕走了,可是這房間里的動靜,還是難免會傳到外面去,而那些心思不純的人,自是會想方設法地偷聽,所以為了這出戲更逼真些,爾芙任由詩蘭扶起自個兒,卻也沒有開口解釋,反而故意抹著眼淚做傷心狀,這當真是嚇壞了她的陪嫁丫鬟詩蘭和詩情二人,二人忙說著寬心的話,哄著看似傷心不已的爾芙,“主子,您別著急,主子爺也是一時氣憤,這人的脾氣上來,難免會說些惹您不高興的話,那不是有句老話說得好么,相吵無好言,您可千萬別太往心里頭去了。”
“你們見過時不常就被禁足的嫡福晉么?
他胤禛就是沒有將我這個福晉當回事,我和太子妃來往,這事有何不可,別說我是被太子妃邀請去毓慶宮做客的,便是我遞帖子主動去找太子妃說說話又如何,這哪家哪戶的福晉不出去應酬,我這般急匆匆地去毓慶宮,還不是為了他胤禛!
可惜我這真是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
不過算了,禁足就禁足吧,左右我也不耐煩去外面應酬。”爾芙帶著哭腔地出聲反駁道,本就帶著幾分火氣的她,這會兒故意發牢騷,那更是多了幾分怨懟之情在其中,連四爺都不叫了,指名道姓地說著自個兒對四爺的不滿,直弄得詩蘭和詩情都不知道該如何接茬了,她這才滿是疲憊地擺了擺手,吩咐她們去收拾亂糟糟的堂屋了。
好好的東西都摔了,還真是糟蹋東西。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