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府里的福晉和側福晉都是要照著老禮回娘家的,府里護衛們少了,前院又沒有個能拿主意的主子在,她只要趕在下半晌用點心的時辰之前,將這顆藥丸子吞進肚子里,待到太陽落山前,便會出現假死的癥狀,而到時候府里這些個奴才為了能夠順利趕在府門落鎖前回來,必然是將她的尸首往亂葬崗一丟就走,她也就不必擔心被活埋了。
只是這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佑她……
就在她琢磨著該要吃下藥丸子的時候,月嬤嬤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出現了。
其實月嬤嬤是個可憐人,她從小就被送進宮里伺候,一進宮就被同期入宮的宮女排擠在外,派差事的時候,又因為沒有銀錢打點、家族護佑的關系,直接被丟在了慎刑司里當差,這宮里的慎刑司是什么地方,那都是犯錯的宮人受罰遭罪的地方,入目都是冰冷和殘酷的人性黑暗面,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她真是從不知道何為溫暖和感動。
她就在這樣的環境下,苦熬到了二十五歲……
為了能夠出宮,她省吃儉用,辛辛苦苦存下了百余兩銀子,但是就在她打算拿著這些銀子去賄賂掌管出宮名額的老太監時,一直當做沒有她這個人似的娘家人托人捎信進宮來了,老母病重,正缺銀子賣藥。
月嬤嬤就這樣抱著沉甸甸的包袱,左思右想了一整天,最終還是舍不得老母遭罪。
銀子是托了宮里那些能夠自由出入宮門的太監捎回娘家的,為此她還將自個兒的兩只素銀鎏金的簪子塞給了小太監打點,為的就是能讓這份銀子能夠盡快送回到娘家。
這足有百余兩的銀子送回娘家了……
不過老天爺也沒有忘記這個可憐巴巴的月嬤嬤,慎刑司里的年輕宮女本就少,如月嬤嬤這樣到年紀要出宮的人就更少了,接連好幾年都沒有派到名額,內務府那邊掌管適齡宮女出宮名額的管事怕上頭人覺得他們吃拿卡要,雖然沒有收到月嬤嬤的紅包,還是將一個名額分配到了月嬤嬤的頭上。
月嬤嬤如死囚蒙大赦般興奮不已,拎著自個兒那可憐巴巴的行李卷就出了順貞門。
雖然她沒能在宮門口瞧見自個兒的家人,但是她也沒有覺得失望。
因為她都以為她自個兒這次不可能出宮了,給家里去的信,亦是將這些猜測都寫在信里,加之家中老母病重,想來家人都在忙著照顧老母,便也沒有多想,跟著那些個經常出入外城的小太監,拿著自個兒僅剩的十余兩銀子,替家里的兄弟姐妹和父母雙親都買了些小禮物,這才踏上了回家的路,雖然身上是大包小裹的,但是手中銀錢不多的她還是連馬車都舍不得雇上一輛。
突然離開生活了二十年的宮城,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但是月嬤嬤卻并不緊張,心里滿滿都是對家人的牽掛,憧憬著家人見到她時的激動和溫暖懷抱,想象著家里是否已經添丁進喜,總之這心里是暖烘烘的,眼圈熱辣辣的,但是這種美好的感覺,并沒有維持多久,就在她沿著不算熟悉的路,回到那個已經二十年未曾回去過的家里以后,所有美好幻想都破滅了。
迎接她的,沒有半點溫馨,只有嫂子嫌棄的眼神,侄子侄女鸚鵡學舌的奚落之語,連父母雙親都嫌棄她是個已過花信之年的老姑娘,連她頂替入宮的姐姐都覺得她出宮是在拖累娘家,更別提從小就和她爭吃爭穿的三妹妹和從未見過面的小妹妹了,仿佛她就是這個家里被排斥在外的陌生人一般。
如果單單如此,月嬤嬤也就是覺得有些委屈,最讓她心寒的是她的父母雙親。
那封在她出宮前送到她手里的信上,曾經說起家中老母病重的事兒,竟然是騙局,僅僅是因為自個兒這對父母聽人說起,這宮里的宮女每月月錢足有二兩銀子,合計著月嬤嬤這些年都未曾填補過家里,想著月嬤嬤在宮里不缺吃喝穿戴,必然是積攢了好大一筆銀子,這才開動腦筋地想出了裝病這個套路,將月嬤嬤辛苦積攢下的體己錢都掏了個精光。
這還僅僅是侄子、侄女們無意中透露出的消息。
其實月嬤嬤不知道的是,正是因為她的父母兄弟知道這宮里適齡的宮女出宮要賄賂管事,而且需要一筆不小的銀子,這才會安排這么個拳套,圖的是月嬤嬤的銀錢,目的則是將月嬤嬤留在宮里,免得月嬤嬤回來拖累娘家,還要他們這些兄弟養活著這個已過花信之年的老姑娘。
只可惜,這銀子是騙出來了,但是月嬤嬤還是出宮了。
月嬤嬤的父母兄弟不知道月嬤嬤是一文錢都沒塞給管事就出宮了,還以為月嬤嬤和家里藏私,明知道家里老母病重,還要預留出自個兒賄賂內務府管事的銀錢,更覺得與這個離家二十年的女兒、姐姐、妹妹生分了。
這是個好詭異、也好悲催的誤會。
如果月嬤嬤的家人對月嬤嬤足夠關心,便不會懷疑月嬤嬤和家里人藏私,如果月嬤嬤的家人真心關心這個已經離家二十年的女兒,便是月嬤嬤真的未曾將所有銀子都托人送出來,也不會對月嬤嬤如此冷言冷語……
月嬤嬤就這樣別別扭扭地在家里住了二十天,然后就找個差事離開了這個娘家。
她再也沒有回去,因為她的心都已經被徹底傷透了,但是她那些娘家人知道她找到了個大戶人家做管事嬤嬤,便又一次找到了她的頭上,無為其他,只為了月嬤嬤那份每月十兩銀子的月錢。
這人不可能在一個坎上被絆倒兩次,這次月嬤嬤沒有再給娘家銀子。
而月嬤嬤的娘家兄弟就更加記恨月嬤嬤的摳門了,本著自個兒得不著就玩命攪和的原則,竟然讓自家的孩子和婆娘都換上從街上淘換回來的破衣裳,一個個蓬頭垢面、披頭散發如同沿街乞討的叫花子似的找到了月嬤嬤當差的大戶人家府門口賣可憐,哭著、求著、纏著所有出入府門的人,也不管是這戶的主家,還是登門做客的,愣是逼著這大戶人家將月嬤嬤趕出了府里。
月嬤嬤再次淪落街頭,雖然手里有些銀子,但是名聲卻壞了,再想在京里討生活,卻是千難萬難,接連碰壁了一個月,將京里這些能出得起銀子雇管事嬤嬤的人家都走遍了,愣是一個差事都沒找到,最后不得不一路往北邊走去,一直到快要餓死在路邊時,這才碰到了去盛京辦差的四爺,被四爺帶回了府里。
從此以后,月嬤嬤改名換姓,再沒有離開過四爺府半步。
只是接連的數次打擊,還是讓月嬤嬤這個本來還算善良的普通人,毫無意外的黑化了,后來四爺經營起粘桿處,一直負責掌管前院花木的管事嬤嬤月嬤嬤就自告奮勇地來到了粘桿處當差,憑著她在慎刑司那么些年的耳濡目染和自學成才,愣是走出了一條陰狠無比的路。
今個兒是所有出嫁女子回門的日子,她不禁又想起了自家那些不是人的親人,這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苦澀滋味,她不懂她也是父母曾捧在手心里疼愛過的孩子,怎么就被娘家嫌棄到如此地步,越是想不通,這心里就越是委屈,也就越恨,被心里的委屈和怨恨折磨得快要瘋魔了的月嬤嬤就來到了粘桿處地牢這個她最熟悉的地方,找到了同樣倒霉的秀兒發泄心里的負面情緒。
而就在月嬤嬤將秀兒帶到地牢刑房的時候,一個不起眼的小太監來到了那間關著秀兒的牢房外,他手里捏著一截細鐵絲,也不知道怎么就弄開了牢門口掛著的大鎖,躡手躡腳地鉆進了牢房里,如同有人指引般地走到墻角堆著的稻草旁,動作利落地摸出了那枚假死藥,將一枚大小味道都相差不多的藥丸子塞回到了原地,又將被掀開的稻草都蓋回到了遠處,清理掉自個兒在這間牢房里留下的所有痕跡,這才重新將牢門口的大鎖鎖好,邁步離開了地牢。
全過程,那叫一個冷靜自若,那叫一個風輕云淡,那叫一個不動聲色。
小太監這番動作未曾驚動一個人,所以當秀兒被月嬤嬤折磨得身心俱疲回到牢房,也并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她顫抖著手從稻草下摸出藥丸子,狠狠咬了咬牙,便將藥丸子塞到了嘴里,來不及嚼碎就這么梗著脖子咽了。
原本慧如送到秀兒手里的是一枚假死藥,小太監換的這顆藥丸子,亦是假死藥,卻在內芯里藏著劇毒的鶴頂紅,外表是和原本的一般無二,但是秀兒吃了這藥,那就是死定了,而且這死亡過程還會很痛苦,因為藥量不足,她又不知道這是要她命的東西,生怕鬧出動靜來,讓其他人起疑,雖然腹部如同刀絞般痛苦,眼瞼都已經充血,連呼吸都有些困難,卻仍然是緊緊咬著手背,愣是連一聲低哼都不曾發出,只要氣斷身亡,整個人就如同被煮熟的大蝦似的,彎腰弓背,緊縮成一團。
饒是月嬤嬤和齊嬤嬤這種見慣了死人的掌刑嬤嬤瞧見秀兒的尸首時,也心寒不已。
瞧著秀兒這副心甘情愿赴死的模樣,月嬤嬤從腰間掛著的荷包里掏出了一顆一兩重的小金錠,交到了地牢這邊專門負責收尸的小太監手里,沉聲吩咐道:“命人抬出去,好好葬了吧,這也是個可憐人。”
說完,她就搖搖頭,邁步往地牢外走去。
秀兒死了,線索斷了,月嬤嬤還要去找陳福和張保交代一聲,不然等上面四爺問起來,那兩位爺答不上,還是要來找自個兒的麻煩,她雖然是不懼陳福和張保二人,但是她也不想平白招惹麻煩,總歸是她安排不周到,不然也不會讓秀兒有機會收到外面傳進來的東西,要知道秀兒被抓進的時候,這身上都已經搜遍了的。
陳福和張保那邊兒得知秀兒的死訊,亦是一陣叫苦,忙又安排人去查廚房那邊。
“這邊沒我的事了,我先走了!”月嬤嬤瞧著忙起來就顧不上自己的陳福和張保,嘆氣道。
“欸,我說嬤嬤,你先別著急著走啊,咱們哥們兒還有事找你呢!”張保聞言,忙撂下手里已經拿起來的對牌,快步追上說話就走到門口的月嬤嬤,陪著笑臉道。
“到底有什么事啊,抓緊說。”月嬤嬤冷著臉問道。
陳福和張保故作神秘地咧嘴兒笑笑,搖頭不語,月嬤嬤也不好當著下面跑腿的小太監駁了這兩人的面子,滿臉無奈地搖搖頭,邁步往窗邊擺著的官帽椅走去,自顧自地拎起茶壺,又拿起一個倒扣著的茶碗,倒上一杯還溫著的茶水,滋遛滋遛地喝著,吃著角幾上擺著的小點心,那模樣倒是自在極了。
少時片刻,這邊安排好事兒的陳福和張保,招呼過一個小太監低聲吩咐幾句,便齊齊來到了次間里喝茶的月嬤嬤跟前兒,如同排演過似的齊聲道:“姐姐難得回家一趟,弟弟們給姐姐們準備了點小禮物。”說完,還不等月嬤嬤反應過來,陳福和張保就從角幾下面的暗格里,各自取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包緞錦盒,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月嬤嬤跟前兒。
“你們這是瘋了吧,什么回家,還特地準備了禮物!”月嬤嬤擰眉問道。
她雖然心里已經有所猜測,卻有些不敢相信,所以這接禮物的手就遲遲沒有伸出,最后還是陳福和張保拉著月嬤嬤的手,楞將兩個錦盒放到了月嬤嬤的手里,嘴角兒含笑的催促道:“姐姐,你快打開瞧瞧,這可是咱們特地去炫彩坊挑的,瞧瞧還合不合你的心意?”
“哦哦哦……”月嬤嬤有些懵地打開了其中一個錦盒……
錦盒里是一對素銀托鑲著玉扣的如意長簪,兩個簪桿兒上還各雕刻著一排小字,一邊寫著贈長姐的字樣,一邊寫著祝長姐如意平安的字樣,顯然是用了心的。
心下微動的月嬤嬤,繃著臉道:“你們真是胡鬧。”
說完,她就將懷里抱著的兩個錦盒都放回到了角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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