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陸思瓊只覺得呼吸一滯,似有漫天的委屈從胸腔里涌出。
哪怕她知曉自己本是個不該存在的人,而她的出現會影響生母聲譽、兩國邦交,使得皇室蒙羞,可再怎樣,畢竟是一條生命。
別人不惜她,她自己愛護自己。
即使明白她現在安安然然的長這么大站在這兒,清楚那時候的太后娘娘并沒有如愿打掉她,可那份怒意和氣憤,仍然壓抑不住。
她不由的輕顫起來,莫名就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
蕙寧公主望了她一眼,想來也理解對方心中想法,只是這事情今兒既然同她開了口,便只能說下去,省的今后瞻前顧后。
“與突厥和親,事關朝堂。無論你母親愿不愿意,都只能有出嫁這一條路。那時候她以待嫁為由,被先帝關在寢宮里。
你母親從小沒受過這樣的委屈,起初連惱了許多日,母后每日得空就去她宮里勸她。后來因為寢不足、食不進,你母親身體倒下,也就是那次太醫就診,被查出有了身孕。”
皇家公主,做出這樣的事,后果無疑是十分嚴重的。
周太后當年亦氣憤無比,好生訓罵了幼女,誰知隆昌公主就是不肯透露孩子父親的只言片語。
得知要墮其骨肉,更是抵死不從,又是哭鬧又是祈求,逼得周太后左右為難。
她當然亦舍不得,但那種事要是告知了先帝,最后定然只有死路一條。
否則,怎么與突厥交代?
唯有疾病而亡,改和親人選。
陸思瓊見蕙寧公主說到這里不再停下,迷茫的問道:“然后太后娘娘決定不留下那個孩,不留下我,是怎么做的?”
她許是早沒意識到,這些對話里,都是追問,連尊卑規矩都拋到了腦后。
“那陣子凡哥兒剛滿周歲,我也能得空,便進宮去陪你母親。
母后讓太醫秘密配了藥,讓我親自督視你母親服下,我當時實在不忍,你母親聲聲“皇姐”求著喚著,最后便瞞了母后。”
這些年,一閉眼,她似乎還能看見隆昌和親之前滿臉淚痕跪在地上求自己的模樣,她往日高高在上、總是笑顏如花的皇妹,那時哭得那樣凄慘悲切,只為了保住她懷里的孩子。
蕙寧公主當年已為人母,面對的又是自己的親妹妹,當然于心不忍。
姐妹二人自以為可以瞞住周太后,誰知后來直到出嫁之前,周太后派袁醫女同行,方得知一切并未隱瞞過去。
周太后不過是另做了決定,因那時太醫亦說隆昌身子薄弱不宜用藥,才改了計謀。
實則那時候周太后雖為太子生母,亦掌管六宮多年,然先帝遲遲未封她為后。這種事畢竟牽連甚廣,如何都不能輕率。
便動了和親路上的心思。
袁醫女精通藥理,待隆昌公主被查出懷有二月身孕,又在宮中待嫁那幾月,等離開京城的時候已近五個月。
十多年前的官道并不似如今通暢,送親的隊伍在路上走走停停,又因刻意用“公主身體不適”的緣由拖著行程,待等孩子七個多月將入突厥境內前,袁醫女遵周太后旨意,用藥引產。
這亦是陸思瓊自有體弱多病,直到現在也比不了一般女兒家康健的原因。
周太后當時的命令,是無論死嬰活嬰,都只有一個結果。
然許是隆昌公主往日不端公主架子,在宮中人緣甚好,對因家族變故而進宮做醫女的袁氏更曾施過恩惠。
袁醫女望著昏迷的隆昌公主,那擱在陸思瓊脖上的手并沒有掐下去。
隆昌公主近身的均是周太后親信,一路掩護,等她醒來之后詢問孩子時,只被告知誕下死嬰,望她節哀。
隨后隊伍進入突厥。
前夜里,袁醫女失蹤。
她把孩子帶走,一路被追殺,最后還是逃回了京城。
蕙寧公主永遠記得那個冬夜,大地被銀雪掩蓋,公主府的后門冷瑟蕭條。
她步履匆匆的趕過去,看到了尚在襁褓中的陸思瓊,那時已奄奄一息嗎,身子渾身發熱,可那模子卻像極了她的皇妹。
她亦是隨后才知道母后的那些計劃,對于其謹慎的心態,為確保孩子不留在世,連袁醫女都一路監視,且又如此追殺,倒也并未過于意外。
深宮之中的手段:斬草除根。
可饒是那樣,在蕙寧公主描述孩子模樣給她聽的時候,還是起了惻隱。
畢竟是親外孫女,而那時候突厥傳來了隆昌公主同老單于成親的消息,幼女做了突厥的閼氏。
時過境遷,又或是想彌補隆昌,周太后沒有再非要奪那嬰兒性命,交由蕙寧公主與榮國公府照顧。
袁醫女那時候亦明白,唯有蕙寧公主才可保住陸思瓊。
否則,以她的能耐,即使有些拳腳傍身,又怎么躲得過大內侍衛的追殺?
她將孩子交給蕙寧公主后,便銷聲匿跡。
不只是擔心因為背叛周太后而被追殺,更多的是,那位遠在突厥的隆昌公主不明就里,定然以為是她合著人將她的孩子害了。
是以,袁醫女化名妙仁,藏匿于榮國公府。
她確實怕被追殺。
陸思瓊不可能永遠無名無氏,否則無法在京中立足。
適逢周家故太太、德安侯府的侯府夫人陸周氏在一次歸寧時,小女兒意外夭折周府,便將陸思瓊抱養了回去。
否則,陸周氏接連夭折二女,無論榮國公府再勢大,也是要受人閑言碎語的。
然旁人不知真相,陸周氏抱著隆昌公主的女兒,終日惶恐,憂慮難安,又只能在夜晚偷偷悼念親女,本就元氣大傷的身子這方油盡燈枯,紅顏早逝。
蕙寧公主將這些往事告訴了陸思瓊,當然刻意隱瞞了周太后趕盡殺絕的那一段,只道當時命袁醫女沿路照拂,特派了親信接生,待等之后將她送回了京城,交給榮國公府周家。
陸思瓊聽完,心中感慨萬千。
不過,對于眼前人一筆帶過的和親路上自己出生的事,也有所惑。
周太后早前還在宮中要用藥打掉隆昌公主的胎兒,怎的后來就真的肯罷手,還饒她一命?
總覺得事情轉身的過于奇怪。
她其實在幼年時曾跟著外祖母進宮過一次,那時候一直好奇,雖說外祖母也常常領著她與周家表姐妹去其他府邸,然而那次是深宮大院,按理說她不能進的。
周太后在她的印象中,便是個分外和藹的貴人,那時候只記得規矩不可失禮。現在想想,好似周太后那天便一直打量著自己。
她是想看看小女兒的孩子?
陸思瓊不是寬厚之后,對于早前決定要逼著隆昌公主打掉自己的周太后,瞬間沒了之前的好感,心中疙瘩亦是難免。
聽完這些,她不由好笑,自己那樣都能活下來,著實命大。
也怪不得家中祖母與父親每每提到榮國公府時總有些異樣,周家強勢,當年陸周氏將自己抱回侯府,為防事情敗露,便只能過分的杜絕陸家人探視自己。
這便是換做任何人,也要生出反感。
但周家的、及陸周氏的那份恩德,卻是要牢牢記在心上的。
陸思瓊不是個不知感恩的人,就是此刻面前眼前人,這位親姨母,她都分外感激。
要不是當年她違逆周太后的意思,幫著蕙寧公主沒有服下那碗藥,現在哪還有自己?
如斯想著,陸思瓊跪了下去,隆重磕了個頭。
蕙寧公主后退一步,連忙彎身親自去扶起她,“你這孩子,這是做什么?”她的聲音加了幾分鼻音,顯然牽出了早前對胞妹的回憶。
“當年若不是公主您,就沒有現在的思瓊了。”
得知真相的陸思瓊,心境復雜得很。
而最多的,便是感恩。
若沒有蕙寧公主、沒有師姑(袁醫女)、沒有榮國公府、沒有陸周氏、沒有德安侯府,她不可能活到今日。
得知了這些,她著實慶幸自己能活著。
從沒想過,原來,生命真的很難。這其中哪怕錯了一步,這世間都不再有她。
許是心態變了,她起身時的眼眸就有些空洞,整個人雖然正視著蕙寧公主,可懨懨無神,有些魂不守舍。
后者亦不逼她,畢竟這不是一件小事。
亦稱得上是一個打擊。
她拉著外甥女的手,心下也跟著惆悵,這么多年過去了,終于以“親姨母”的身份站在對方身前。
兩人坐會原位,她親自替陸思瓊拭淚,口中安慰道:“好孩子,都過去了,別擔心。”
真的都過去了嗎?
若是真的過去了,今兒她就不會將真相告知。
畢竟不是什么光鮮的事,如果秘密永遠只藏在那幾人腹中,豈不更好?
若真的過去了,呼韓邪就不會出現在京城,揚言說還要和親。
此刻,想到“和親”二字,陸思瓊就覺得心抽得緊。
以往聽隆昌公主代表大夏和親,是皇朝的功臣,談起來如何敬佩如何推崇,說到底都是因為事不關己。
如今得知那是自己生母,哪還來的與有榮焉?
就算過去十多年,可自己身世若是被公布,突厥能受得了這份欺辱?
她突然內心一顫。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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